8月 30, 2022

拜近期討論度頗高的韓國網劇之賜,認識到「禑」這個字。本來以為如劇中主角「禹英禑」自我介紹,誤以為首尾字同音而該唸作禹英「ㄩˇ」,查了字典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禑」,衣部九劃,讀做ㄨˊ,音同「無」、「吳」。「禑」在漢文化圈應是罕見字,存在歷史可能也不長,《說文解字》未收錄,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網站未收錄,「教育部異體字字典」也未收錄。《康熙字典》倒是收錄了「禑」,詞條解說極簡潔:「音吳。福也」,「同祦」;前者出自金代韓道昭所撰《五音集韻》,後者出自南朝梁顧野王的聲韻學著作《玉篇》。

按問世年代來看,應是《玉篇》先出現「禑」,又過了約七百年,才在《五音集韻》又收錄此字。關於《玉篇》詞條,可以在「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網站的「欽定四庫全書」本《玉篇》搜尋得到。至於魏晉南北朝以前是否已出現「禑」,則未可知。又,「祦」也是《說文解字》、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和「教育部異體字字典」皆未收錄的罕見字,真奇怪。

無論如何,「禑」通「祦」,互為異體字,都是福氣的意思,這應該是沒有爭議了。而《五音集韻》的出處或許暗示了「禑」往朝鮮文化圈所在的中國東北傳播的軌跡,如果能有哪位朝鮮文化的漢學者來解說一下,可能就真相大白了。

話說回來,拜了一下孤狗大神,倒是查到朝鮮半島上的高麗王朝,曾經在十四世紀出了一位高麗禑王,韓文(우왕)大約讀作U-wang,幾乎和中文沒兩樣。

不過,搞懂了「禑」,觀賞韓劇卻不免有些掃興:劇中主人翁琅琅上口的自我介紹「我叫禹英禑,正著念倒著念都一樣,黑吃黑、多倫多、石榴石、文言文、鹽酸鹽、禹英禑」不但是順應中文語境的改良版台詞(恕我不通韓文,聽不懂原台詞的諧音趣味,嗯,至少多倫多和tomato聽得懂),用中文來讀「禹英禑」根本也不是正著念倒著唸都一樣了。

8月 24, 2022

2022金馬經典影展:捷克新浪潮

今年的金馬經典影展專題是「捷克斯洛伐克黃金時代」,顧名思義是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時期、1960年代為主的新浪潮電影。我跳過幾年前才剛看的《伊卡利號》和已有DVD的《野雛菊》,共選看了以下七部作品:

網中的太陽 (Slnko v sieti, 1963)
魔法師的貓 (Až přijde kocour, 1963)
逝水年華 (Intimní osvětlení, 1965)
嚴密監視的列車 (Ostře sledované vlaky, 1966)
消防員的舞會 (Hoří, má panenko, 1967)
失翼靈雀 (Skřivánci na niti, 1969)
焚屍人 (Spalovač mrtvol, 1969)

在選片時注意到,幾乎所有參展影片都有以下字樣:「1998 Projekt 100捷克斯洛伐克百大電影」。影展手冊提到捷克國家電影資料館(National Film Archive in Prague)斯洛伐克電影資料館、以及1950年代捷克斯拉夫時期成立的布拉格表演藝術學院電影電視學院(FAMU),是今年影展邀片的對口單位。那麼Projekt 100又是什麼?

稍微查了一下,發現能找到的相關網頁不多,但顯然和The Association of Czech Film Clubs這機構有關。這原先應該是俱樂部性質的組織,早在捷克斯拉夫時期便開始運作,之後轉型為電影公司。而Projekt 100則是橫跨捷克與斯洛伐克的活動,從1995年起在兩國間的一百座戲院,每年精選各國經典作品並巡迴放映,直到2019年(暫時)終止。The Association of Czech Film Clubs是中途接手,從2006年起接手捷克國內的Projekt 100活動;斯洛伐克國內的Projekt 100則一直是The Association of Slovak Film Clubs,我猜性質也差不多,就不多介紹了。

根據維基網頁的介紹,Projekt 100原始設想是要進行十年,共放映70部外語片、30部本國片;後來活動持續、選映作品超過百部,但活動的原始名稱還是留下來了。雖然我不是很確定「1998 Projekt 100捷克斯洛伐克百大電影」從何而來,但1998那年,Projekt 100只選出一部國內作品,而那部作品並未獲邀參加今年金馬經典影展;至於今年參展作品裡,像是我忍痛割捨的《大俠檸檬水》,2018年才進榜、是最晚入選Projekt 100的本國作品。至於我這次選看的七部作品,全都是2004年以後才選進Projekt 100。

這當中的資訊落差是不是有什麼誤會?總之,也許是我那裡理解錯誤,但今年的經典影展手冊也未對此做什麼解說就是了。無論如何,Projekt 100自2019年開始便處於停擺狀態,未來如何未可知;相關官網維基網頁,請自行索驥參考。

現實是一場荒謬鬧劇?

我在看這幾部作品時,像是《逝水年華》的片段,尤其是《消防員的舞會》、《失翼靈雀》在嬉鬧或自嘲間流露的荒謬感,忍不住聯想到費里尼。當然,這聯想有些太草率,畢竟費里尼電影與捷克新浪潮電影裡的嬉鬧與荒謬喜感,兩者的歡樂與荒誕總是有些不同的。簡單說,費里尼電影那種「鬧」和他對馬戲團的著迷以及由此觀望生活的瘋狂與荒唐有關;至於捷克新浪潮電影裡的「鬧」,顯然是種政治嘲諷,歡鬧所突顯的滑稽可笑是為了投射、嘲諷現實的荒謬。

《逝水年華》片尾眾人舉杯仰首、等待蛋奶酒緩緩流下的畫面;《消防員的舞會》裡不斷消失的禮品、無人理睬的退休官員、無人救援的失火現場等等;又或是《失翼靈雀》裡下放勞改的前朝官員犬儒式的自嘲或評論;特別是整部《魔法師的貓》,一隻會讓人的熱情、虛假等「本色」;《嚴密監視的列車》裡納粹佔領下的年輕火車站調度員,最嚴厲的難關是情人當前卻早洩,而資深調度員與美眉調情的方式竟是有如集中營裡對待猶太人那樣,在身體上蓋戳章;而更讓人不知該莞爾一笑還是不寒而慄的《焚屍人》,殯儀館主加入納粹、受命主持啟建大型焚化設施,竟爾妄想自己成為世人救主。

或含蓄或詼諧,或童趣或世故,或也許是唐突喧鬧,又或者是令人不寒而慄、背脊發涼;我所看到的這些捷克新浪潮電影,不約而同、先後對納粹統治的殘暴或者共產政權統治的麻木不仁,以政治鬧劇做出各自的嘲弄與批判。對我來說,這批作品的批判高明之處,還在於它也不諱言捷克人民自己的愚昧、軟弱、或面對上層政治無能的無力感,以致捷克政治一前一後捲入專制與極權,在納粹或蘇聯政權下,捷克都不過是傀儡。馬克思說得透徹,當同樣的歷史悲劇發生兩次,便成了鬧劇。黃金時代的捷克影人是否對於短短一、二十年內接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歷史悲劇,認為如此荒倫絕頂,毋寧向上帝對他們開的巨大玩笑,不如將所有故事都演成鬧劇?因而那種嘲弄也很像自嘲,面對自身命運的不堪,也只能如爛醉般胡鬧戲耍。

如此,真正的悲劇即在於,胡鬧戲耍時,他們都是清醒的。這是我從這次經典影展領受到的捷克新浪潮電影的高明之處。

8月 12, 2022

看片小記 千鈞一髮 (Gattaca, 1997)

過了整整四分之一個世紀,終於在友人強推之下,看了這部在科幻題材電影中常佔一席之地的作品。

《千鈞一髮》的中文片名頗耐人尋味,看似文不對題、卻又在微妙處呼應本片故事:在不遠的未來,人類——或更精確地説,是西方世界,發展出能立即檢測基因並在殖育過程中優化人類的先進科技;由「基因優化」而「創造」出來的人,是各種身心疾病基因都盡可能汰除的完美人類。同時,太空科技也將人送上月球以外的太陽系,而能夠上太空的,也都是這些擁有優勢基因的完美人類。

故事主人翁文森,生來便有各種基因缺陷,使他注定無法「完美」;文森的父母則透過基因優化工程,為他的弟弟鋪出充滿希望的未來。但這並未阻止文森追求傑出、奔向太空的夢想,他把握住難得的機會,借用他人身份而得以加入只有完美人類才能進入的頂尖機構;他等待成為宇航員執行太空任務的同時,辦公室內卻發生兇殺案,而警探鍥而不捨的追查使他的造假身份面臨曝光危機。

結合科幻、驚悚、偵探等類型元素的《千鈞一髮》,有複雜得相當精彩的原創故事,雖然場景設計因低預算而難免陽春了些,卻能入圍1998年奧斯卡獎的藝術設計,極為難得;集編導於一身的Andrew Niccol以本片進入影壇,有此成績已然不俗。本片提到的基因科技、基因定位與檢測、冒用或共用身份、新型態或變相種族歧視等科學或社會機制,許多是即將成真或已然發生的真實。這是高科技打造並加持的社會達爾文主義,DNA宿命論,我們以為很天馬行空而嗤之以鼻,卻猛然發現早以各種包裝圍繞在我們無所不在,那是我們不願意認可卻都很熟悉的論述。

使我對《千鈞一髮》、或是許多類似世界觀設定的科幻片感到恍然大悟的是,那個深植於完美基因等同於完美生理機能與體態、又等同於完美道德性格、也就等同於優勢社會地位的意識形態,幾乎可說是十九世紀維多利亞教條的未來版本。整個歐洲乃至西方對於人的形貌、身體、品德與社會地位的想像,原來始終沒有什麼根本變化,也就沒有所謂的「新」與未來;將《千鈞一髮》》中的制服換成西裝洋裝、血液基因檢測換成血統頭銜、再將點綴其間寥寥可數的有色人種換掉,儼然就是珍奧斯汀的世界。

《千鈞一髮》顯然是讓人沮喪絕望的反烏托邦作品。電影結局固然讓文森仍上了太空,彷彿告訴我們人可以突破僵化而具有歧視性的體制,掙脫現實、創造自己的命運。但更多的是被留在地球的人們,包括無數深陷體制宿命的眾生,甚至包括讓文森借了身份的那位悲劇性人物。世界運行的法則並未改變,終究是由基因決定人的命運,正如百年前階級、種族、性別決定人的命運。十八世紀啟蒙運動開啟西方乃至世界歷史的全新篇章,從此線性史觀支配人的意志與信念,我們深深相信可以透過學習與努力而進步、改變命運。反烏托邦的現實則狠狠打了世人一巴掌,告訴我們基因科技或許能改造人的能力,但它所支撐的文明體制則否定了人自我改造的潛力,將人類社會送回封建時期。

也許赫胥黎、歐威爾是對的,科技演進所許諾的美好未來,往往是無止境的噩夢。而烏托邦之所以是烏托邦,正在於它美如泡影的虛幻,只存在於「未」來。

8月 08, 2022

看片小記 法蘭克札帕:從前衛到當代 (Zappa, 2020)

雖然聽西洋搖滾好些年,對英美搖滾樂不該陌生,卻總是有些遺漏,Frank Zappa稱得上是其中一位。從前聽過Zappa這名號,要感謝王家衛在《春光乍洩》(1997)收進三首他的作品,〈Chunga's Revenge〉、〈I Have Been in You〉和〈Happy Together〉(不過後者是直到紀錄片才聽到原始版本)。喜歡這調調,但一直沒去找其他作品來親近一番;因此把握這難得機會,紀錄片《法蘭克札帕:從前衛到當代》又成了我的功課。

(離題一下,今年稍早上映的《投機者樂團:愛的鼓勵》(The Ventures: Stars on Guitar, 2020)也是一樣看片補課英美搖滾樂史的模式。也是值得做功課的紀錄片佳作,推。)

傳記作品《法蘭克札帕》的敘事起點是1989年,甫脫離蘇聯鐵幕的捷克斯拉夫(或稱捷克斯洛伐克社會主義共和國)盛大慶祝,邀請已呈半退休狀態的札帕表演。電影接著才話說從頭:札帕的童年,不羈與自學音樂的少年,加州郊區的保守與他青少年的叛逆、在當時還是黑人音樂的節奏藍調裡紮根,到1950年代晚期發跡、1960年代崛起、1970年代的瓶頸與1980年代的另一種體制或產業政治抵抗。

篇幅近130分鐘的《法蘭克札帕》沒有什麼經典金曲,因為或許個性使然而有意無意抗拒主流,札帕並沒有所謂的暢銷金曲。全片花最多力氣闡述、也是比較有趣之處,在於他的「前衛」,在貓王、披頭四走紅大西洋兩岸之際,結合劇場與音樂的實驗性嘗試,濃濃的迷幻氣息瀰漫出強烈的荒謬感,甚至有些達達美學的趣味。當然,這種舞台表演在西方劇場界應不陌生,但是在更靠近通俗、大眾文化的場子,即使是非主流、非商業、嬉皮味十足的搖滾樂,即使有追求解放的反文化運動為靠山,札帕帶起的嘗試想必還是讓當時的人開了眼界。

札帕帶起的搖滾樂表演實驗,是對於音樂聆賞的政治挑釁,逼現場觀眾在呼號和舞動肢體的同時,也反思何為音樂、什麼是好聽的音樂、音樂表演又是什麼。事實上,札帕的音樂甚至不是典型的搖滾,在他的表演現場可能根本難以對著音樂「舞動」身體。這無疑是札帕造就的前衛;也難怪到了1970年代,走在搖滾樂浪尖的英美先鋒,像是Alice Cooper、Steve Vai乃至滾石樂團和大衛鮑伊,都來向他取經、或仰賴他來爭取一席之地,拆團後的約翰藍儂也曾和妻子小野洋子與他合作同台演出。

(家長指導標識,始於1985)
看到這裡也不免感慨,那自居主流之外以保留自由的創作表演空間,如今已難得見。整體政治環境與產業體制的轉變當然是關鍵,直接衝擊了過去三十年來搖滾樂乃至表演藝術的深刻質變。如今的挑釁與實驗都更趨向市場性格,衝擊感官是為了刺激銷量,是完全市場導向的測試。就這點來說,片中的札帕早在1980年代MTV開播和美國政治透過變相的分級制度、即參考作用的兒童不宜警示標籤,公開強烈批判其扭曲音樂本質和政治介入的創作自由審查。當然,四十年前的札帕並未能預見後來影像與音樂充分結合的通俗文化新局,但眼看如今MV扭轉兩者關係、由影像主導音樂的消費模式,當年札帕的批評並沒有錯。

《法蘭克札帕》並未停留在1989年札帕登上布拉格舞台、重返音樂表演的光輝時刻。札帕的叛逆形象與特立獨行不僅讓他成為自由解放的象徵,也帶他走上另一條道路,成為捷克斯拉夫在美國的經濟文化代表。雖然這條路因美國政治人物的幕後操作而遭截斷,卻展現札帕的身段,引人遐想那生意人札帕會是怎樣的光景。

還有另外一位札帕分身,以古典音樂作曲家的身份隱藏在搖滾樂手Frank Zappa耀眼光環的暗處。自學音樂的札帕可能當真是不世出的怪才,曲式從搖滾到管弦樂可謂無所不譜。到了札帕罹癌後的生命最後階段,或許終於放手一搏、也幸運找到能夠合作的樂團,讓他錄製的最後一張唱片以及最後一次現場演出,是古典音樂。而音樂人札帕的路程甚至在他身後仍在延伸,以他為名而發行的唱片,至今已超過百張。

札帕是一位奇人,因其與商業機制分道揚鑣、特立獨行的性格,注定要成為孤獨的音樂人。看完訪談、資料都相當豐富的《法蘭克札帕》,我只感到有些可惜,彷彿那些札帕家人、夥伴都為他說了許多,但關於札帕自己的內在,其創作理念、關懷、軌跡,他自己說得不多。也許札帕自己生前不太喜愛談論自己,正如同許多音樂人,想說的都在音樂裡,只等我們好好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