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 28, 2010

1 week to go

昨晚睡得沉,應該是過去兩週來最安穩的一覺。既不是特別累,好像也不是心頭有個重擔放下了。但公寓裡有場幾乎是翻天覆地的轉變。打包整理變賣家具的一個多月來,書架辦公椅脫手極快,惟獨幾件多年來用得順手的床頭櫃書桌,不知為何始終乏人問津。在這裡的台灣留學生同學會的email網絡裡再三求售,就是沒人想來看看。

昨天中午接到一通電話,電話另一端是個陌生女子的聲音,原來是新到的學生,不知從哪聽說我在半賣半送,脫手家具。我們約了見面時間,她帶一位朋友來住處物色家具。見了面彼此自我介紹後,知道對方是從白俄羅斯來的留學生,要來唸社會學。我們短暫交談了幾分鐘,聊了求職不易、留學生活和學門差異的閒話。沒多久,他們搬走我最心愛的臥室矮木櫃、超大尺碼床墊,外加DVD架和僅有的椅子。連同稍早學弟搬走的那張書桌,十年留學生涯伴隨最久的幾件最最親密的家私,在同一天全都離我遠去,有了別的歸宿。屋裡剩沒幾件櫃子架子了,整個家突然變得空曠好多,臥室沒有床沒有了矮櫃,好像回到剛搬來的那天,四壁徒然。

好在當初搬進來時房東有預留一張futon,動手動腳費了點力氣,把futon扳平變成床,睡覺又有著落了。接下來的七個晚上,這裡就是客廳兼臥室,睡覺看電視看DVD同時搞定。想想住在這裡七年來從來沒把futon扳平試睡過,這晚竟是最香沉的一夜。

一覺睡醒,時辰尚早,用早膳前先來整理前一天左搬右動後的凌亂,看看住了這麼久的公寓,一點一滴又回到剛搬進來時的樣子。花了半個多小時清地毯,又把客廳剩下的沙發床電視等等家私排到喜歡的定位,然後邊吃早餐邊煩惱:沒有桌子也沒椅子後剩下的整整一星期,是要怎麼解決吃飯的問題?

看看時間還早,應該去學校圖書館辦點事。想不到接下來還發生個插曲,差那麼一點點就釀成世紀悲劇……

8月 27, 2010

【Girl in Translation】 (2010) Jean Kwok

這本小說當初是怎麼會想到要買的呢,其實我也記不真切了。也許是被書名給吸引,也可能是猜想這位作者說不定是本家人;如果不是這些荒唐毫無道理的原因,那大概就是因為這小說是另一本有關當代美國華人移民的故事,才會讓我想一窺堂奧的吧。

我用了四個晚上睡前的枕邊時間,大約看了一半的進度。我必須要說這真是一本令人失望的作品,有點納悶作者特殊的移民經歷,長春藤大學的顯赫學歷,還有名出版社的加持,到底哪裏為這本半自傳性的小說增色了?這是一部筆調詼諧輕鬆但著眼中下階層華人移民生活的作品。它從一對移民母女的女兒的眼睛,來看紐約布魯克林區的生活、血汗工廠的經歷、還有進入另一個語言文化情境中的困惑與新奇。書名中的“Translation”是作者的利器,用來表現英語還不熟悉的女孩耳中聽到的怪字。這些看起來莫名奇妙而且根本毫無意義的字眼,或許對英語讀者造成閱讀節奏的斷裂與荒謬感,但作者有意模擬女孩聽覺經驗的創作動機,卻可能是反映許多美國移民的生活。這個創作企圖頗有野心,也對英語情境下的少數族群移民生活之初遭受的許多悶氣與無奈,頗有「伸張正義」的效果。作者也善用血汗工廠的生活體驗,讓我們看到在那個情境下勞動求生存的工作者,看到的是和我們相同的生活世界下並不一樣的空間,比如說日常生活的消費,在他們的眼中變成縫製裙褲的數量,去換算一頓飯、一個新書包,或是地鐵車票。

但除此之外本書只能算是乏味平庸的小說,作者並沒有去開發上述翻譯與誤解、動與消費等生活經驗在文字書寫上的深度,使【Girl in Translation】完全無法為華裔美國文學開拓新的版圖。全書淺白平板的文字或許是為了呼應小女孩的智識年齡,但是故事毫無讓人玩味思索的餘蘊,文字本身的想像空間也極度貧乏。許多華人移民生活經驗中的陳年老梗,在小說中毫無新意地一耍再耍。試問:假使這本二十一世紀初問世的華人移民文學中出現的情境、遭遇、心態、回應與反省,和湯婷婷四十年前轟動美國文壇的作品相去無幾,那麼這本充滿陳腔濫調的小說又有什麼值得讓人細讀的呢?

這是本書少數引人聯想的有趣之處:為什麼過去四十,不,應該說一百年來的華人移民文學,總是在沉迷於美國/西方富裕與科技進步、女權進步、民主開放、種族熔爐、現實生活的殘酷、華人社區內部猜忌鬥爭、古老中國文化的莫名優越感等種種刻板印象之間不斷循環反復呢?也許這本書由於是作者援引自身移民經驗,所以種種看起來老掉牙的陳套其實還是存在。但如果歷史往往自我重複,我們只是進入另一個循環,那麼本書作者身為她這個世代的發言人ㄓㄧ,應該要讓我們看到她對於她成長經驗更深刻的反省。

8月 16, 2010

看片小記: 3隻猴子 (Üç maymun, 2008)

這部在國際佳評連連,還讓Nuri Bilge Ceylan扛回當年坎城影展最佳導演大獎的土耳其電影,在國內彷彿也極受寵,竟然爭先作全世界第一個商業放映的國家,比它的祖國土耳其還早半個多月上映,台灣電影市場果然令人不解,可以把好萊塢電影塞近九成戲院,搞得自己的片排不上院線,也可以讓這種小眾中的小眾非商業片領先全球做世界首映。

3隻猴子是部極重視以影像的美學形式來表達故事的電影,所以主要的故事敘述與情感張力不是透過對白來傳達,而是影像本身。電影本身的主題也不真正處理國內文宣所說的情慾,而是秘密,是家人之間如無底洞般黑暗與深沉的靜默,那可能接近於難言之隱,也可能是不願再提起的往事,或說不出口的醜事。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噤口不語所造成的悲愴,正是故事的驅動力。

本片攝影相當令人印象深刻,大量的近景和特寫讓我們很清楚地凝視演員的臉部表情變化,看著他們抿著嘴唇說不出話,或是說出口的只是彼此傷害的話,也看著粗粒子和色調很少的影像,讓畫面呈現出不是蒼白就是陰暗,讓我們直接感受電影那透不過氣的抑鬱感。

這是電影利用攝影來擠出低調故事線中深沉力量的功力,有幾個音軌與影像刻意剝離的片段也巧妙製造出一種超現實的質感,對攝影有興趣的觀眾一定會對本片讚賞不已。中文官方部落格中幾篇影評將觀賞本片的許多關鍵都點到了,我這裡就不再廢話。雖然我對角色交替出場的方式沒有充分交代故事轉折這點稍嫌不滿,還有偷情的部份也有點莫名奇妙,但這些瑕疵並不影響全片凝鍊冷冽的力道。

8月 09, 2010

看片小記: Repulsion (1965)

這部波蘭斯基的早期作品應該從未在國內做過商業放映,香港方面有譯作「反撥」或「冷血驚魂」者。它的主題、氣氛營造、主角、甚至那種詭異的風格,和波蘭斯基自己三年後的【失嬰記】(Rosemary’s Baby, 1968)相對比,簡直是為這經典恐怖片作準備練習。就連故事主人翁Carole(年輕有著典雅美貌的凱薩琳丹妮芙),那張金髮薄唇、眼神迷濛渙散、面無表情直如中魔般的臉,也在【失嬰記】中被魔鬼侵犯播種的少婦身上又看到了(波蘭斯基似乎對這種臉情有獨鍾,因為後來在他自己的另一部經典【唐人街】(Chinatown, 1974)竟又出現那張臉)。那種脆弱無神無助的臉後來也變成許多以都市為藍圖的恐怖片裡女主角受害者的原型。


有些影痴級的人把這部片和【失嬰記】、【唐人街】等片並列,視為波蘭斯基鋒芒畢露才氣縱橫的頂尖作品。如果說【Repulsion】在經營形式主義視聽風格、受害者女性形象、還有都市公寓意象等類型元素上,在在為【失嬰記】還有往後的許多古典恐怖片打先鋒,那麼本片確實有電影美學上的開創性和重要性。有人點出本片充分利用並且放大故事中許多都市生活常常會有的普通聲音,比如說時鐘的秒針轉動聲響、木造公寓的嘎軋怪聲、水龍頭的水流入水槽的聲音、樓上或門外不明的喀喀走路聲等等,都變成使人神經緊張歇斯底里的幻音。同時,波蘭斯基也很能開發都市公寓空間的幽閉與神祕的特質,利用明暗的光影反差、龜裂並會伸出手的牆、多重窗門框、時間過長的凝視等,來製造那種不自然、詭異、驚悚等心理恐懼。

波蘭斯基善用這些影音元素,讓都市大樓公寓的居住空間,變得陌生、疏離、神秘。「家」再也不是那個熟悉的日常生活場所,那個我們休憩睡眠飲食歡愛的身體之外的另一個親密身體,卻變成惡的象徵,恐懼的來源,身體之外的反噬的身體。當然還有那一盤招來蒼蠅的兔肉。總之,這些電影美學上的標記,貫穿波蘭斯基早年的創作軌跡,他在這方面的成就自是無庸置疑。

但是波蘭斯基有一點最令我感冒的,特別是看過這部片後讓我強烈感受到這個現象,就是他對於他影像中的女性形象與女體的剝削,完全缺乏反省。光就本片來看,Carole在姐妹合住的公寓裡一步步而且不明不白地陷入宛如中魔般的迷亂瘋狂,可以詮釋為維多利亞式性貞潔論述下遭罪惡感吞噬,也可以簡單地理解成淫邪惡魔入侵,但無論如何,我們可以清楚看到的,是獨處數日的Carole對她自己逐漸失控幾乎沒有自覺,也沒有應變的能力。中邪的Carole根本不是她自己;或者,她是沒有自主能力也沒有慾望能力的客體。當她身邊的朋友看著她的反常,詢問她是否無恙時,我們只能從那些朋友們理智的角度,去看逐漸被瘋狂佔據的Carole,她那無神空洞的軀體。


我當然可以理解波蘭斯基或許想要控訴基督教保守的性道德對女性身體與價值觀的霸佔和侵蝕,從其中一個版本的電影海報中也能清楚看到這層創作意識。問題是這控訴背後的論述主體是誰,這論述又能將我們到去哪裡,在電影故事的推演下,很難不看出論述主體依然是帶著沙文眼光的男性,而論述本身只讓我們認識到性貞潔的道德論述下無所不在的罪惡感帶來的無以名狀的深層恐懼,還有不得翻身、無能自主自助、永遠只能等待他人(男人)憐憫拯救的瘋狂女子。雖說就恐怖片的受害者設定來講,他/她本來就是要被惡魔或恐懼給征服擊潰,這是恐怖類型受害者的宿命,總不可能教Carole突然振作起來和惡魔決一死戰吧?但是一個眼睜睜看著自己淪陷下去卻什麼也不做的弱女子,究竟是什麼意思,它究竟傳遞了什麼訊息給我們呢?

傅柯在他死前終究未能完成的巨著《性意識史》的第一卷中,闡述了歐洲十八世紀性論述下出現的幾種有問題並且需要正視處理的人,其中一種是歇斯底里的女人。傅柯認為,當時維多利亞意識型態主宰下的歐洲社會,女人被建構為身體羸弱心智也衰弱的性別,而因為心智脆弱自制力差,所以容易傾向於不理性、歇斯底里,也因此需要社會特別的保護看管,以免走向瘋狂。這樣意識形態下建構出來的女性形象主宰了整個歐美社會長達兩百多年,直到廿世紀初第一波女性主義的興起,瘋狂不理性無自制能力的女性這個形象,在社會論述與意識形態中才終於受到挑戰。我不知道傅柯在世時是否看過【Repulsion】,也許他寫《性意識史》回顧這一段十八世紀歐洲社會的性論述,對於論證歇斯底里的女性形象那部份的靈感,有得自這部片的啟發也說不定。

8月 02, 2010

看片小記: 小津安二郎之【浮草】

(很無奈,【浮草】的DVD照也是Criterion Collection的版本)

對比於【早安】的溫情,【浮草】則有極多無奈、困苦、憤怒,我們也比較能夠感受到小津試圖傳達的時代批判。從本片故事主人翁是一群四處表演野台戲的流浪藝人來看,可以猜想【浮草】的片名所指應該是這些藝人居無定所四處飄蕩的命運。而本片透過飄零戲子的故事給我最印象深刻的訊息,是對父親形象與家父長權威的反思。

故事起於日本南部濱海村落等待年年造訪的野台戲團,載著戲團的船一靠岸,鑼鼓喧騰地帶來熱鬧的氣息,電影卻旋即讓我們看到這戲團原來只是個寒酸破落的小本經營,而村落的三兩人口也不會為他們帶來什麼興隆的生意。但戲團團長嵐駒十郎每年都固定會率團來這個小漁村表演,即使戲團眼見就要關門大吉,還是想辦法來這麼一趟。女友兼頭牌的すみ子對這門毫無賺頭的生意百思不解的同時才偶然發現,原來戲團每年得要走這麼一遭的箇中緣由是駒十郎固定造訪的小酒館女主人お芳是他的舊情人,而多年來舊甥相稱的清實乃親生兒子。

駒十郎對這高挺俊美的姪子/兒子感到驕傲,認為下一代前途無量,不必步上他這走唱藝人的坎坷命,於是暗暗將希望寄託在清的身上。無奈發現駒十郎私生子秘密的すみ子因妒生恨,要戲團內的小妹去引誘清,藉此破壞清的前途也因此讓駒十郎死心,偏偏年輕男女戲假情真,到後來演變成真戀愛。故事到後來的高潮出現在駒十郎發現年輕男女的戀愛後,惱怒清的大好前程將因此葬送在一個歌女手中,不但怒斥自己團員小妹,也責怪清不懂事。沒想到平時開朗懂事的清卻向駒十郎頂撞,說他並非什麼長輩模範,也不過每年來晃那麼幾天,又有什麼立場責罵他。

電影走演至此,家父長權威形象的崩潰這個信息已經表露無遺了。以駒十郎本身的立場來看,他原本也並沒有把自己當作清可以學習崇仰的表率;他反覆掛在嘴上的其實是清可以從此受高等教育,走更好的路子。只是,當駒十郎後來要擺出家長的姿態來訓示清、卻被清毫無保留地頂撞時,駒十郎最後一層那屬於親長的尊嚴也被撕裂扯爛了。畢竟,駒十郎除了徒具父親的虛名之外,他又有什麼所作所為能他自己親長的資格做任何的背書呢?到後來駒十郎終於體會到自己在戲團解散後,也不可能在這家裏留下來,做他真材實料的父親;而清終於了解自己的身世後,依然繼續過他沒有父親的日子,朝著也許依然光明燦爛的前途走下去。最後駒十郎還是離開了,清則多了個有名無實的父親,這個家庭並沒有成為美滿的家庭。

【浮草】在五○年代末期的日本出現,並且由溫和的小津執導推出,其時機與作者立場頗耐人尋味。當時的日本在二次戰敗後,又被美軍託管了七年之久,整個社會的經濟實力和國族自信心還沒真正爬起來。戰後出生的世代在低迷但和平的政治氣氛中成長,無論整個世代的才氣實力如何,在沒有戰敗恥辱與他國軍事託管的狼狽經驗下成長,總有一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與傲氣。不論是從年輕世代還是年長者的角度來看,身心俱疲、元氣未復的父執輩都不足以作為即將大展身手的年輕世代的典範。他們只是一群戰敗的公雞,徒然守著家父長的頭銜,不能真的給自己的下一代什麼。

我不確定這是不是小津透過【浮草】對於自己那個世代的反省。那個把整個青春都奉獻給軍國主義與大東亞戰爭的世代,到頭來只得個戰敗的屈辱和已然日漸衰老的身軀,幾乎什麼都沒留下。可能這部片稱不上國族主義的反思,而且小津在廿多年前頭一次拍黑白默片【浮草物語】(1934)的時候,電影的基調與內容可能很不一樣。但我相信在更深入了解小津的整個創作脈絡後,這部作品應該會有它獨特的世代交替和父權批判的意義。

P.S. 【浮草】裡面對虛有其表的家父長權威的反叛,可以和石原慎太郎同名小說改編、稍早出品的電影【狂野的果實】(狂った果实, 1956)相互對照。對比【浮草】聚焦於父執輩的無力感,【狂野的果實】對大量美國流行文化與父權缺席影響下成長的年輕世代,其迷亂放縱、狂野無所適從,有更鮮明具體的描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