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 27, 2019

逼近「真實」的競賽

在一個月內,我看了李安新作《雙子殺手》(Gemini Man, 2019)與蔡明亮兩年前的「復出」之作《家在蘭若寺》,各為電影技術的里程碑。《家在蘭若寺》是蔡明亮個人首部、也號稱是第一部華語VR電影;而李安的《雙子殺手》則是繼三年前《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 2016)之後,再度挑戰高規格的4K解析度、3D、以及120幀率/fps的拍攝技術。

高幀率的追求

不過,由於目前國內並沒有完全符合《雙子殺手》最高規格IMAX、3D、120fps的放映設備(當年《比利林恩》也沒有),而台灣最高規格的IMAX、3D、60fps,(非常令人費解)只在花蓮得見,我們只好「將就」看再降一檔次的3D、60fps規格。相較於《比利林恩》,《雙子殺手》的技術突破應在於完全電腦動畫創造、極度逼真的青年威爾史密斯,幾乎無法看出電腦動畫的破綻。此外,坊間似乎也有關於高幀率電影在動態影像的動作捕捉與無殘影等技術突破。總之,不論是極精緻細密的電腦動畫、或是動態影像的呈現,高幀率電影的終極目標,在於逼近、乃至精準呈現與肉眼所見相同的真實視覺。

在討論《比利.林恩》時,我已提過高幀率影像力求逼真的迷思;我提問的重點不在於反對技術革新,而是思考追求「逼真」的影像技術革新背後的執念的意義。這個思考到了《雙子殺手》又多了兩層詰問:首先是技術問題。或許是高幀率技術的開發之初,《雙子殺手》在高速運動的追逐場面特別顯得尷尬,原該是城市街頭的動作場面,畫面中卻是空蕩蕩的街景,彷彿是廢墟、毋寧更像是暴露拍攝團隊清場以確保畫面品質。倘若真是技術考量而不得不做的取捨,那麼未來的高幀率影像技術肯定能克服這樣的障礙。

比較大的問題仍然回到追求真實視覺的執念。高幀率結合電腦動畫創造的影像,表現在青年威爾史密斯的精細臉部表情與流暢肢體動作,只能以歎為觀止來形容。但電影作為視覺藝術,「逼真」絕非追求藝術表現的唯一、更非最高標準。以影像的變形、變色來表現人物情緒、戲劇張力,也是電影美學手法。而這些在目前的高幀率影像創作中,顯然還不在討論與考慮範圍內。且不論未來的高幀率影像技術如何展現這些視覺奇觀,就目前兩部現有的作品美學來說,這種「逼真」的追求可能其實是美學上的倒退。

VR的突破

回頭來說說《家在蘭若寺》。這也是我的VR初體驗。兩年前當本片於金馬影展推出時,便因搶不到票而扼腕;時隔兩年,《家在蘭若寺》重回金馬影展,但如今以8K畫質的升級版面世、而且場次暴增以饗影迷,怎可能再錯過?

幾乎和極簡電影美學難分難捨的蔡明亮,即使有先進的電影科技,影像與敘事極簡依然,始終如一。總長度55分鐘的影片共只有十一顆鏡頭(我的計算應該沒錯),平均每個畫面長達五分鐘,估計是破了國片平均鏡頭長度的紀錄;就算沒破,大約也是少有人能超越了。就鏡頭語言和電影美學來說,《家在蘭若寺》符合蔡明亮作品的「緩慢電影」(slow cinema)既定印象:緩慢、沈靜、靜止。而這種既定印象可能又受到剛起步的VR技術限制,每個畫面都是固定鏡頭,且只有一兩個畫面出現搖鏡的鏡頭運動。我在每個畫面都轉頭上下左右看過兩三遍,VR技術造成的奇特視覺經驗,會感到攝影機所架設處,讓觀者彷彿漂浮半空中,被束縛似的動彈不得,看著故事在面前發生。

說蔡明亮電影沒有故事,絕對是偏見,至少是誤解。乍看不知所云的《家在蘭若寺》,在前後彷彿破碎不連貫的「劇情」間,有廢墟,有困在廢墟中的男子,還有塑膠製的大水槽,裡頭養了一尾大白魚;有兩位神秘的白衣女子,其中一位似乎是白魚的化身,在水槽中與男子糾纏,另一位則似乎與男子在床上交歡。如此拼湊串接起來的《家在蘭若寺》,說了個隱晦但依稀可辨的現代版女鬼故事。電影最後的李康生若無其事吃餃子的畫面,呼應電影一開場那詭異的超長固定鏡頭,陸弈靜在廚房忙、李康生半臥在沙發上操作不知所云的電療。所以李康生收服了女妖?還是他從那場關於白魚與白衣女子的夢中醒來?

的確,蔡明亮晚期作品愈來愈缺乏故事性,對白也更少,而《家在蘭若寺》更是毫無對白,說明了蔡明亮始終貫徹他獨特的電影美學觀,將情節、效果、化妝、剪輯這種「裝飾性」的敘事元素剔除到最簡約。也因此,極度簡約的《家在蘭若寺》成了高度風格化的作品,讓我們從那斑駁發霉的牆壁、無遮蔽的窗、詭異十足的建築隔間,去感受演員與空間的互動。

高幀率對決VR

但是在這裡將《雙子殺手》與《家在蘭若寺》兩部風格殊異的作品相提並論,重點還是在他們的美學形式。不斷追求逼真的電影攝製與放映技術,在CGI、IMAX與3D等臻至成熟後,如今出現高幀率電影與VR技術,毋寧以各自的方式進入更新的境界。而這兩種互別苗頭的技術,與其說模擬真實,更像是展現「真實感」;它們各自有技術上擬真的優勢,卻也因為各自的根本限制,而在「真實感」對追求上有其極限。

如果照李安的說法,高幀率電影的終極目標,是要在銀幕上呈現與肉眼的真實視覺一樣的體驗,那麼以我在《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與《雙子殺手》所看到的60fps規格,動態影像捕捉與高動態影像會產生的視覺殘留效應等處理,電腦特效的痕跡也儘可能降到最低。整體而言,《雙子殺手》在視覺表現的細膩流暢已經相當令人咋舌,難以想像標準的120fps可以更細緻到什麼程度。

但高幀率電影的下一步呢?240fps、或最終的無需特殊裝備而直接在銀幕上呈現肉眼真實的立體視覺?高幀率技術在這裡的根本限制在於「銀幕」。當影像投映技術必須於銀幕上進行,則銀幕的平面媒體本質就成為高幀率影像無法跨越的障礙:它永遠不可能在平面銀幕上創造出(無需特殊設備輔助的)立體視覺。就算李安團隊沒立即意識到這個極限,我相信他們很快就會發現到,進而亟思突破、或轉向其他攝製技術。

相較之下,VR似乎是較有發展潛力的影像技術。雖然以新版本的8K《家在蘭若寺》來說,仍能看得到頭部放映裝置本身的表面格狀紋路,影像質感甚至比一般電影還粗糙些(並無早期版本VR影像可供比較),卻已是相當新奇有趣的觀影體驗。VR影像比較能讓我們投射那個沒有銀幕、宛如身處實境的真實視覺觀影經驗的想像。以目前VR影像科技的發展階段,其根本限制在於觀者必須戴上笨重的放映裝置,並且攝影機與放映裝置都是固定不動的,等於觀者往往與攝影機一同處於完全靜止的狀態,被動地接收影像。就這點來說,觀者雖然得到了真實感強烈的全景式影像,卻與深陷在戲院座位裡觀看銀幕影像的觀影位置並無不同。

「真實感」的追求與「電影」的顛覆

於是,高幀率與VR兩種動態影像,都在展現一種「真實感」而非逼近真實,而這來自這兩種影像呈現方式的條件限制,無關乎技術精進與否。但我也無意唱衰這些先進影像技術的嘗試與努力。畢竟,它們都根本地挑戰了作為觀者的我們觀看電影的慣習:高幀率電影挑戰了我們對於粗礪、油畫筆觸般沈凝、動態殘影造成的線條感等影像質感的既定印象。那種感覺和聽老黑膠唱片很像,因為聽慣了老唱片的雜訊,以為老歌該要有那沙沙聲才「對味」;這種將懷舊的聽覺想像為一種透過時間距離投射的「真實感」,是極類似的錯覺邏輯,卻無可避免地對我們產生影音賞析經驗的銘刻作用。

相對地,VR電影則挑戰了我們的平面影像以及集體觀影等習慣。電影技術不斷在實驗革新,誰知道呢,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像《駭客任務》裡的尼歐一樣把一條電線插進自己體內,或是像《全面啟動》那樣做一場「夢」,真正讓整個大腦意識進入虛擬實境來體驗電影,不僅視覺實境化,也能虛擬出超真實的聽覺甚至嗅覺、觸覺。

至於那還能不能稱作「電影」,就等後人來煩腦了。


*延伸閱讀:前年《家在蘭若寺》剛面世時,《放映週報》有篇影評,同時討論了蔡明亮電影美學以及VR觀影經驗對電影院帶來的挑戰,值得一讀。

11月 20, 2019

2019金馬影展 海邊沒有派對 (The Beach Bum, 2019)

今年金馬影展看的一部新作《海邊沒有派對》,記得看到片尾卡司表走到最後打出2017年的版權字樣,維基網頁也指出發行公司早在2017年便取得映演權利,電影卻直到今年才開始跑影展,之間不知有何曲折。這部講述佛羅里達南端度假勝地西礁島(Key West)的虛構詩人月狗荒誕頹廢生活的故事,有堅強的演員陣容,一字排開都是頂級的好萊塢巨星,然賣座不佳、口碑平平,未能激起漣漪,頗為可惜。

天才詩人月狗(Moondog)自從多年前出版詩集成為文壇巨匠,便放著邁阿密的妻小不管,流連於西礁島,成天呼麻買醉、隨「性」所至,從此過著放蕩頹靡的生活。女兒婚禮當晚一場車禍,奪走愛妻生命;妻子在遺囑中將名下財產平分給丈夫和女兒,但丈夫的那一半暫交託管。月狗能領取他那份鉅富之財的唯一條件是,他必須好好寫作,出版一部作品。為了解決沈迷於酒精麻藥的問題,月狗被要求進駐勒戒所,月狗卻逃出勒戒所繼續荒唐度日,最終仍寫出作品還一舉得獎。最後,月狗將所有錢財提領出來一把燒掉,乘著小船留連在西礁島的水天之間。
大體來說,整部《海邊沒有派對》很像是一場無止盡的惡搞胡鬧,大可看作是詩人月狗放浪形骸的自毀之旅。然而,在這些不斷探底的頹廢荒唐之中,《海邊沒有派對》呼應美國1970年代的享樂文化,卻更像是遙遙召喚1960反體制、反文化、無政府、絕對崇尚自由的嬉皮精神。誠然,諸如海豚與斷腿船長的片段不免帶有黑色幽默的荒謬無稽,但它毋寧也可以看作是某種反敘事,對於古典電影敘事的某種戲謔反叛。

(個人對設計不佳的海報非常反感,這張劇照勉強對味)

而身為非美國人、非白種人觀眾,我們觀看某些美國白種人的舉止,有時難以認同。這畢竟是專屬於美國白種人的感傷,填補心靈空虛對於個人生命的深刻重要性,大於集體的、他人的苦痛。像是月狗在尾聲一把火燒掉他好不容易完成亡妻遺產的交換條件而得來的億萬財富時,我們很容易感到可惜。這世界還有多少人在挨餓受凍,捐給慈善機構不是很好嗎?但若放在嬉皮反體制、反文化的框架下,月狗的這把火以及他的其他所有「脫序」舉動,會有較合理的解釋。電影中有一段月狗與經紀人的對話(或某個配角,記不太得了),很能代表月狗的心緒。在回答對方為何不好好享受人生,用這筆錢去過舒服的日子時,月狗大約是這麼說:你的意思是說像那種汲汲營營買房買車吃西餐繳稅的庸碌人生嗎?不,我不要。拒絕被任何體制化的物質文明與規範收編,隨波逐流、放蕩取樂了此餘生,對他來說才是忠於自由的嬉皮精神。

但在這些縱慾放浪、荒謬狂狷的胡鬧逐歡之下,《海邊沒有派對》實為一曲悲歌。它哀悼的無非是美國那追求解放與自由的六零年代精神早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高度務實、淺薄、功利、缺乏對生命再有任何深沈反思與體認的這個資本主義社會。所有的激進、前衛、反叛,都已隨享樂與消費至上的時代來臨而徹底死亡。月狗的癲狂放浪,確是自毀式的放逐無誤,但他也以縱慾與痴笑掩飾內心深沈的哀傷。細看他在所有悼念亡妻的場景,臉上總閃過兩道水痕。我們無從得知那是玩得太瘋的月狗未曾洗淨的油漬,還是眼淚。我猜是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