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 12, 2022

看片小記 千鈞一髮 (Gattaca, 1997)

過了整整四分之一個世紀,終於在友人強推之下,看了這部在科幻題材電影中常佔一席之地的作品。

《千鈞一髮》的中文片名頗耐人尋味,看似文不對題、卻又在微妙處呼應本片故事:在不遠的未來,人類——或更精確地説,是西方世界,發展出能立即檢測基因並在殖育過程中優化人類的先進科技;由「基因優化」而「創造」出來的人,是各種身心疾病基因都盡可能汰除的完美人類。同時,太空科技也將人送上月球以外的太陽系,而能夠上太空的,也都是這些擁有優勢基因的完美人類。

故事主人翁文森,生來便有各種基因缺陷,使他注定無法「完美」;文森的父母則透過基因優化工程,為他的弟弟鋪出充滿希望的未來。但這並未阻止文森追求傑出、奔向太空的夢想,他把握住難得的機會,借用他人身份而得以加入只有完美人類才能進入的頂尖機構;他等待成為宇航員執行太空任務的同時,辦公室內卻發生兇殺案,而警探鍥而不捨的追查使他的造假身份面臨曝光危機。

結合科幻、驚悚、偵探等類型元素的《千鈞一髮》,有複雜得相當精彩的原創故事,雖然場景設計因低預算而難免陽春了些,卻能入圍1998年奧斯卡獎的藝術設計,極為難得;集編導於一身的Andrew Niccol以本片進入影壇,有此成績已然不俗。本片提到的基因科技、基因定位與檢測、冒用或共用身份、新型態或變相種族歧視等科學或社會機制,許多是即將成真或已然發生的真實。這是高科技打造並加持的社會達爾文主義,DNA宿命論,我們以為很天馬行空而嗤之以鼻,卻猛然發現早以各種包裝圍繞在我們無所不在,那是我們不願意認可卻都很熟悉的論述。

使我對《千鈞一髮》、或是許多類似世界觀設定的科幻片感到恍然大悟的是,那個深植於完美基因等同於完美生理機能與體態、又等同於完美道德性格、也就等同於優勢社會地位的意識形態,幾乎可說是十九世紀維多利亞教條的未來版本。整個歐洲乃至西方對於人的形貌、身體、品德與社會地位的想像,原來始終沒有什麼根本變化,也就沒有所謂的「新」與未來;將《千鈞一髮》》中的制服換成西裝洋裝、血液基因檢測換成血統頭銜、再將點綴其間寥寥可數的有色人種換掉,儼然就是珍奧斯汀的世界。

《千鈞一髮》顯然是讓人沮喪絕望的反烏托邦作品。電影結局固然讓文森仍上了太空,彷彿告訴我們人可以突破僵化而具有歧視性的體制,掙脫現實、創造自己的命運。但更多的是被留在地球的人們,包括無數深陷體制宿命的眾生,甚至包括讓文森借了身份的那位悲劇性人物。世界運行的法則並未改變,終究是由基因決定人的命運,正如百年前階級、種族、性別決定人的命運。十八世紀啟蒙運動開啟西方乃至世界歷史的全新篇章,從此線性史觀支配人的意志與信念,我們深深相信可以透過學習與努力而進步、改變命運。反烏托邦的現實則狠狠打了世人一巴掌,告訴我們基因科技或許能改造人的能力,但它所支撐的文明體制則否定了人自我改造的潛力,將人類社會送回封建時期。

也許赫胥黎、歐威爾是對的,科技演進所許諾的美好未來,往往是無止境的噩夢。而烏托邦之所以是烏托邦,正在於它美如泡影的虛幻,只存在於「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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