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 10, 2020

看片小記 她們 (Little Women, 2019)

《她們》在台上映的時機以及中譯片名都頗耐人尋味。本片原來在美國上映時,適逢居家、溫馨的聖誕節檔,電影和節慶呼應得好;過了一個月引進寶島,恰好也是歡欣喜慶的春節檔期,雖然病疫來襲煞風景,也實在無可奈何,選在小年夜前一天搶先上檔,多少有討吉利的意味。

為何還要重新改編《小婦人》這部十九世紀美國文學小經典,特別是選在女力大行其道的這當下?中譯片名給了有趣的線索。本片不再因循「小婦人」的慣例而以「她們」為中文片名,迴避掉「小」、「婦」給人的十足傳統且父權的暗示;除去特定位階的稱呼,改而使用普同的性別代名詞,轉化了原始文本的內涵,幫助我們聚焦於women關鍵字,帶領我們從廿一世紀初的社會文化觀,重回百多年前的文本。

這確實也是編導Greta Gerwig的創作視野。《她們》仍以性格最鮮明的Jo為核心,但藉由四姊妹各自的故事輪番上陣,讓電影的敘事觀點也在四姊妹間流轉。我們都很熟悉Jo的自主與反叛,也很清楚這樣的性格在女力高張的今日是多麼與時代合拍;Greta Gerwig將老文本賦予新精神的主要任務在於,不是只有抗拒婚姻規範、追求獨立自主才是女性主義的表現。身為女性,能自主選擇進入婚姻、成為人妻人母,或選擇放棄夢想、追求所愛,或許無助於女權推展,卻也是整體女性生命的一部分,並且應該成為女性整體生命的多樣性和包容力的一部分。

當然,這並不是說《她們》終究歸於古典性別論述;Greta Gerwig可沒那麼鄉愿矯情:電影進到後半段,一場Amy和男主角Laurie關於愛與婚姻的對話中,談到身為女人在面臨婚姻與浪漫愛情不得不做現實考量的原因

I'm just a woman. And as a woman I have no way to make money, not enough to earn a living and support my family. Even if I had my own money, which I don't, it would belong to my husband the minute we were married. If we had children they would belong to him not me. They would be his property. So don't sit there and tell me that marriage isn't an economic proposition, because it is. It may not be for you but it most certainly is for me.

這段台詞便不是出自小說原有的文本;那是當天在片場由梅莉史翠普發想、Greta Gerwig於開拍前一刻才臨時加進的橋段。這段對話相當具有畫龍點睛的作用,我個人也非常喜歡,它以短短的幾秒鐘,便賦予這舊本新詮的時代意義。從現代的女權視角批判歷史中的女性困境,能輕易看透傳統的桎梏與女性的悲情宿命;Greta Gerwig—以及演過《女權之聲:無懼年代》的梅姨—則為這部以溫情和暖為主調的女性小說注入十九世紀女性覺醒特有的時代憤怒:在崇高愛情的浪漫論調抬頭的十九世紀,選擇棲身於婚姻與家庭所能提供的溫飽,彷彿是對於人性的背叛。但那是男女有別的浪漫;對於Laurie,愛情是浪漫的崇高追求,但對於Amy或千千萬萬沒有工作自由也沒有財產保障的女性,純粹與浪漫的愛情只是不切實際的空想。

《他們》藉由Amy之口道出的女性自覺在於,女人選擇走入婚姻與家庭,並非盲從傳統,也不總是勢利追求財富,而是她們太清楚社會的現實與身為女性的無助。

除此之外,Greta Gerwig在片中也玩了幾手後設,為電影增加古典敘事之外的觀影樂趣。除了兩次讓(應該是)母親與Jo分別突破第四面牆,彷彿現身見證或宣告般,讓人物正襟危坐,直接對著觀眾唸白。但更有意思的是接近電影尾聲。Jo將自己的故事寫成小說洽談出版時,出版社老闆抱怨小說結局沒有賣點,沒人想看女主角最終沒結婚的小說。接下來出現的既是後設、也是電影敘事中文本裡外呼應的「雙結局」,平行宇宙般讓我們看到Jo配合出版商更動小說結局的同時,小說外的她的真實人生似乎也隨之變化。究竟電影中的Jo跟她自己小說中的Jo一樣,也走入幸福婚姻;或是劇中劇的只是電影中的Jo在描述與她現實人生無關的(幻想或想望的?)結局?

但看著(讀著?)這樣的電影結局的同時,開始燒腦的我們也不免自問,過去兩小時的電影,我們究竟看了什麼?是Jo與她一家人的真實故事,或是Jo所寫的這本小說故事?或許兩者都是;差別只在於電影結尾岔開的雙結局,分別走入維多利亞時代尾聲那女性溫良恭儉讓的歲月靜好,以及不再隱忍屈就、即將破繭而出的新女性。Jo最終如願出版了自己的小說,還保有自己的版權。《小婦人》特別用了兩分鐘的篇幅,讓我們隨Jo看著她的小說付印、裝訂成書,燙上金漆書名,首尾、裡外相應的《小婦人》。Jo如同原書作者Louisa May Alcott,走上珍奧斯汀、布朗蒂姊妹的道路。

如今Greta Gerwig也在電影導演的領域,走上這條仍在拓荒、蔓無叢生的窄路。舉凡世界影壇、美國電影乃至好萊塢,女導演總是生存不易;每有令人振奮的女導演作品出現,若不是受盡冷落,便是高規格檢視。演員出身的Greta Gerwig,近年來轉向編劇導演,三年前《淑女鳥》(Lady Bird, 2017)讓她一口氣入圍奧斯卡最佳原著劇本、導演、劇情片三大獎;如今第三部導演作品《小婦人》也讓她再度入圍最佳影片與改編劇本獎,獨缺導演獎,再次引發好萊塢的性別歧視爭議。但我相信這絲毫不掩她的鋒芒。


*延伸閱讀:殿堂級電影學者David Bordwell的部落格文剖析《小婦人》的多元視角與後設,非常值得一讀。文末還附上電影劇本連結,饗宴專業級影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