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陶醉其中,發愣,像一名被遺棄在月亮上的太空人發現了他的太空船。當天晚上,我坐在我父親的腿上,在教人眼花的燈光下,朧朧的喇叭聲、獅子的咆哮聲、吶喊聲、雷動的掌聲中,我看到了表演,我渾身一震,恍若剎那間,認出了某些原本就屬於我的東西,而且也是我的未來,我的工作,我的生命…說實在的,電影,我是說拍電影,跟一群工作人員一起完成一部電影,不正像馬戲團生涯嗎?」
費里尼甚至特地拍了紀錄片《小丑》(I clowns, 1970),來向馬戲團致敬、也緬懷自己的童年記憶。而滑稽荒謬的《樂隊排演》,其電影本身與整體概念,不也是另一種形式的雜耍演出嗎?想來有趣,費里尼晚年批判電視消費的《舞國》(Ginger e Fred, 1986),以他醉心熱愛的雜耍來譏諷電視消費雜耍的剝削與膚淺,卻也不無自嘲的苦楚。
不過,我相信費里尼在他幾乎所有作品中都穿插長短不一的馬戲、樂隊或雜耍等表演段落,不會只是因為他熱愛馬戲團。馬戲團,或者說雜耍這類特有的、強烈舞台感的表演,除了視覺與聽覺等感官經驗的華麗繽紛、琳琅繚亂,本身也在嘻鬧嘈雜紛亂、總是處於狂歡與失控邊緣,不無某種荒謬的超現實況味。費里尼發現了這種荒謬、超現實況味的妙用,結合銀幕與馬戲團兩種裝置、兩種空間,也是觀影與看雜耍兩種視聽經驗,更有多層現實、也是多層幻夢的後設神采。
費里尼如此在銀幕上同時呈現歡欣愉悅與癡狂暴亂,時而精彩、時而犀利。於是,我們看到通俗倫理劇《小牛》(I vitelloni, 1953)與義大利新寫實色彩濃烈的《大路》(La strada, 1954),都以較含蓄的派對或街頭雜耍,來烘托人物身不由己的疏離與強顏歡笑的悲涼。而狂歡至極走向寂寥的《生活的甜蜜》與《卡薩諾瓦》(Il Casanova di Federico Fellini, 1976),甚至以接二連三的不間斷狂歡,創造出一種觀影經驗的極限、竟爾產生某種觀影焦慮乃至疏離感。期待與等待其成真或幻滅的焦慮,渴望與渴望的反噬,都在《生活的甜蜜》裡馬切洛的放蕩與自棄、卡薩諾瓦的狂歡與落寞間,盡顯其兩面性。
《舞國》 |
至於乍看之下在批判電視媒體的消費文化之浮淺的《舞國》,實則就娛樂大眾的任務本質來說,與馬戲團的雜耍並沒有差異。唯一的差別在於世代遞嬗,順應電視媒體興起的是更快速消費的娛樂、更光怪陸離的奇人異事。過氣的模仿藝人重回舞台,但那舞台卻已不是他們所熟悉的表演模式,正如那盛裝登場表演華麗而優雅歌舞的年代,也隨他們的青春永遠逝去了。如今站上電視攝影機前,他們在這群完全浸淫於另一種娛樂文化的消費者面前,只不過是雜耍藝人,盡職耍弄「表演」本身而已。
於費里尼晚年推出的《舞國》,是一整個世代的喟嘆。時隔近四分之一世紀,從《八又二分之一》走來,費里尼對雜耍表演的體認,少了前衛犀利,卻多了學習面對時不我予的落寞與從容。從費里尼那年逾六十的老邁之眼看來,電視世代確實摧毀了一整個講究而華麗的娛樂年代;但他也應深知這乃時代所趨,電視無非也只是另一種形式的通俗文化,江山代有新人出,不過如此。因此他讓過氣藝人最後狼狽下台,淡然而去,曾有過的輝煌,都應留在回憶,如同火車站前充滿寂寥的揮別,感傷卻也釋懷。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