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 27, 2017

《好男好女》、侯孝賢與台灣新電影之一二

侯孝賢從《風櫃來的人》(1983)確立作者風格後,一般認定從此成為我們熟悉的侯孝賢;然他賴以成名的兩大電影美學技巧,即長鏡頭與固定鏡位,在「台灣三部曲」之二的《戲夢人生》(1993)達到巔峰後算是告一段落。1995年推出、「台灣三部曲」尾聲的《好男好女》,在電影美學上做了相當不尋常的改變,不但開使縮短長鏡頭的時延,鏡頭更開始運動。

《好男好女》改變衝擊之大,惹得編劇朱天文為文驚嘆(驚駭?),後續的影評與座談會也先後表達對電影手法與故事的不解、不滿、不能接受,包括侯孝賢本人也公開說這是他最不滿意的作品,爺爺不疼姥姥不愛的程度堪稱侯片第一。《好男好女》與《超級大國民》同年出品,並列台灣首批直探白色恐怖題材的電影,不論是創作勇氣、故事格局、作品高度與重要性,直到今天都沒有第三部作品能相提並論。但《好男好女》在敘事與美學風格的翻新嘗試或許過於劇烈,招致的批評遠大於讚許,要說餘波盪漾至今也不過分,只要看前年數位修復《超級大國民》後熱鬧拱上院線,卻無人聞問《好男好女》,便知此冷彼熱之如何。

7月 16, 2017

2017 台北電影節 國際新導演競賽 孩子不懼怕死亡,但是害怕魔鬼 (2017)

這部來自中國的作品,相信不只是對我、對在場觀眾來說應該都是頗特別的觀影經驗。本片「故事」緣起是2015年貴州畢節四兄妹集體自殺的事件,男主角即導演榮光榮本人前往畢節茨竹村追查事件真相,傳說當地出現鱷魚人等怪物,是造成四兄妹死亡的主因。但導演在茨竹的探查工作並不順利,要不是不得其門而入、就是地方公安恐嚇阻攔,顯得怪獸殺人的說法疑雲重重,更令人毛骨悚然。

如果耐心看完本片、也留下來聽映後座談,會知道原來不但四兄妹自殺事件確有其事,年僅十三的長兄甚至留了遺書,信中說:「我曾經發誓活不過15歲,死亡是我多年的夢想,今天清零了。」若在網上搜尋「畢節」、「留守兒童」等關鍵字,則會看到悶死、長期性侵等更多駭人、令人不解的新聞。包括畢節在內的貴州以及其他地區赤貧農村的留守兒童現象,是牽涉到當今中國上千萬人的社會問題。我參加的那場映後座談,也幾乎所有的討論都集中在留守兒童相關的問題;導演榮光榮不僅分享他因此事件而激發的批判與憤怒,也當然藉由本片呼籲更廣泛的關注。畢竟,高速發展的工業化社會必定在光鮮奪目與富裕的另一面,總是隱藏著極度扭曲慘酷的人間悲劇,而這些悲劇的主謀、幫兇,無非是貪婪的、漠然的、自私的各類「大人」。所以榮光榮在座談中直白地說,這部片是要向「大人」復仇,片中的鱷魚人、怪獸所指無他,正是寧可造樓不願讓貧童飽餐的官員、公安們,以及許許多多為了各種慾望與所謂的現實考量而不願、無能正視家中問題的家長們。因此,孩子害怕的魔鬼不是別人,就是他們的爹娘、叔伯姨與父母官們。

在中國這樣一個言論管制的國度,有些題材是碰不得的,畢節留守兒童自殺如此駭人的事件亦然。榮光榮當然清楚知道這個題材的敏感程度,也因此他在電影一開頭以不無黑色幽默的小聰明,標上「本片純屬虛構」之類的字幕,當作保命的護身符。但《孩子不懼怕死亡,但是害怕魔鬼》的各種機關不止於此。本片在手冊上的介紹是「偽紀錄片」,片中絕大部分卻是紀實影像,透過剪影、負片影像、繪圖等各種影音操作,將電影拼貼成一部時而前衛、時而驚怖、卻又時而逗趣的奇異作品。其實,《孩子不懼怕死亡,但是害怕魔鬼》應該是榮光榮私民族誌型態的紀錄片,卻假扮成搜神找怪的偽劇情片;說是與中國官方玩以真亂假的遊戲也好,說是帶有強烈遊戲風格的實驗作品也罷,甚至說是以硬湊生澀影像來魚目混珠一部根本不成熟的作品,或許也不算太嚴苛的批評。但無論如何,榮光榮在這個人第一部長片所做的取材與表現形式的選擇,在在展現他的大膽與創作勇氣。


*有關2015年的畢節四兄妹自殺事件以及留守兒童問題,可參考維基網頁的簡介
**關於《孩子不懼怕死亡,但是害怕魔鬼》的情節與形式,這裡有個部落格網頁,介紹得頗詳細,若沒機會看到影片,讀一下文字或能知其獨特之一二。
***榮光榮以本片獲得去年(2016)鹿特丹影展的NETPAC獎,得獎作品應該是200分鐘的紀錄片版本,而非今年參展台北電影節的兩小時版。這裡有個得獎專訪,也值得一讀。

7月 12, 2017

2017 台北電影節 伊卡利號:航向宇宙終點 數位修復版 (Ikarie XB-1, 1963)

由於地緣關係、也因為日本通俗文化在全球市場的強勢流行,我們對於科幻電影全球版圖的認識,除了美國之外還有日本;近年來韓國與俄羅斯也紛紛推出優質的科幻片,將科幻片視為電影工業發展的一個指標。但影迷們也會知道,史上公認第一部科幻片其實誕生在歐陸,由改編自Jules Verne小說作品、Georges Méliès導演的原汁原味法國作品《月球之旅》(Le Voyage dans la Lune),早在1902年便問世;十九世紀變創作無數狂野奇想科幻小說的Jules Verne,自然成為早期科幻電影最重要的靈感來源。即使是時隔四分之一世紀,足以名列經典科幻片的另一部作品《大都會》(Metropolis),也是歐陸製造,由德國表現主義健將Fritz Lang一手打造。而當時的好萊塢,仍將主要精力放在喜劇、西部片等娛樂導向的商業類型,彼時顯然還沒有發展科幻題材的概念。

或許也是如此,直到1960年代,我們還能在歐洲看到一些相當具有開創性、前衛的科幻電影。今年台北電影節的「經典重現」單元,邀來1963年的捷克作品《伊卡利號:航向宇宙終點》,向我們證明好萊塢科幻片大舉攻佔全球票房市場之前、甚至在美蘇太空競賽白熱化之前,許多科幻電影世界觀的基礎、情境的設定、故事進程的基本模式乃至於情節衝突點等設計,多在歐洲科幻論述便已提供重要參考。《伊卡利號:航向宇宙終點》的中文片名兼收原文與英文片名(本片於1964年在美國上映時的片名為Voyage to the End of the Universe),故事設定在2163年,太空船伊卡利XB-1號,彷彿希臘神話中蠟翼奔日的伊卡魯斯(Icarus),航向距離地球最近的恆星系、位於半人馬座的南門二(Alpha Centauri)。搭載多達四十人的伊卡利XB-1號,在這歷時兩年餘(地球時間超過十五年)的任務中,要在抵達南門二的過程中探索未知的宇宙。這群太空人與學者,不僅將在航程中遭遇不知如何來自1987年、配備核武的廢棄太空船,也遇到釋放致命不明輻射的暗星(dark star)。正當他們在絕境中準備迎向死亡時,來自南門二的高科技文明適時來援,而這拯救他們的星球,被伊卡利號的人們稱為「白星」,White Planet。

《伊卡利號》有相當多後來太空科幻題材作品會有的故事參考,特別是人與人工智慧的逗趣互動(當然也有可能是驚悚互動),充滿未來感的高科技設備,神秘未知的星體,令人生畏的能量,來自過去、卻不知為何已遭廢棄的遺跡,在在是科幻題材製造懸疑的固定樣本。本片也有高度自省、反思歷史的設計,片中那艘來自1987年的廢棄太空船,橫死的船員、致命毒氣、核武,加上伊卡利號船員有關二十世紀人類文明的記憶(納粹集中營、原爆),無疑投射了人文主義思維對於戰爭的批判。《伊卡利號》以不到九十分鐘的篇幅,已具備太空科幻電影的原型,乃至於庫伯力克五年後的太空科幻經典《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 1968),有論者認為許多設計應取材自《伊卡利號》。短小簡潔的《伊卡利號》可能沒有科幻史詩的格局與氣勢,其中的種族政治暗示(可怖暗星與救贖白星的對比)於今觀之也顯得刺眼,但《伊卡利號》確實是科幻迷不該錯過的經典。

7月 09, 2017

2017 台北電影節 閃亮三姊妹:數位修復版 (Tiga Dara, 1956)

(4K數位修復版海報)
格局足以和金馬影展相抗衡的台北電影節,近年來對於東南亞電影的關注日增,今年邀得1956年的印尼電影《閃亮三姊妹》以及去年的翻拍版本,新舊兩相輝映。而數位修復的《閃亮三姊妹》貴為印尼第一部4K數位修復的作品,卻未能消除片頭的斑點與晃動等瑕疵,數位修復的成果未盡完美,但仍清楚說明它在印尼電影史的里程碑意義。

本片故事以三代同堂的單親家庭為核心,著眼於Nunung、Nana、Neni三姊妹的情事,開展一場輕鬆熱鬧的浪漫愛情與家庭倫理劇。年屆29的Nunung不急著找男朋友,父親對其婚事也不心急,年邁的奶奶卻整天想方設法,要為Nunung介紹對象,趕著要將她嫁出去。但婚事難以強求,不論是邀請父親的同事朋友來家裡、或是讓Nunung外出陪Nana參加派對,都無法讓這位大女兒遇上心儀對象。大女兒不動心,只願待在家煮飯熨衣,直到一天在街上因故結識男子托托,似有若無的情愫開始滋長。

然郎有意妹扭捏,托托每日探訪Nunung,Nunung愛理不理,反倒讓熱情外向的Nana積極找機會和托托外出,兩人因此結成情侶。同時,自始便鍾情於Nana的青年大學生赫曼遭冷落一旁,俏皮的小妹Neni則開始找赫曼四處出遊。眼看兩位小妹似乎已配成對,Nunung仍是單身,心急的奶奶要她到遠親處散心、順便物色對象。Nunung被送走則引來托托的焦慮與隨之而來Nana的醋意,以及赫曼一貫的癡情與無奈;這下子,為了解決Nunung—托托—Nana—赫曼—Neni的多角糾葛,所有人追著托托、遠行來到Nunung寄居的地方。當然,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所有人都得到她的幸福。

即使以整整兩小時的頗長篇幅,《閃亮三姊妹》並不顯冗長,歌舞和喜劇橋段交錯推動故事,先後讓各人物輪番上場,各有作用、並無浪費,若干轉場以今天的角度來看顯得僵硬,但以1950年代的水準已屬出色。本片並非單純講求熱鬧逗趣的商業娛樂片,其嫁掉大女兒的故事架構以及男女主角愛情路上峰迴路轉的劇情設計很有珍奧斯汀的風采,電影也在幾個橋段中置入印尼現代化的國族論述,讓三軍官士、建築師、準外交官、巨賈等社會菁英串場,表現建國之初的男性樣板。

但有趣的地方也正在於此:這些透過身份、職業、財富展現男子氣概符號的社會中堅,都無法獲得Nunung的青睞。更有趣的是男主人翁托托與其他社會中堅的男候選人有一點根本的不同,即他是其中唯一沒蓄鬍的成年男子。我不確定這樣的安排在半世紀前的印尼有何重要性,不過我揣測這或許道出一種關於現代男性的理想範型。而在托托與Nana、以及赫曼與Neni的雙重感情迷航後,終於托托與Nunung、赫曼與Nana配對成功,俏皮的Neni原來是撮合這兩對眷侶的大功臣。我們也意識到,《閃亮三姊妹》繞了這麼一大圈,終究還是不脫三姊妹的奶奶念茲在茲的家庭倫理秩序;那是長幼有序、兄(姊)友弟(妹)恭的家庭倫理,而電影最後一團和樂的happy ending,在慶祝的則不只是花好月圓、男婚女嫁,也是家父長眼中那理想家庭秩序的回復。

當然,如果我的解讀沒錯,那麼這樣的喜劇未免太說教了些,不過它無非是時代的一面鏡子,特別是作為打造國族論述的一環,這樣的《閃亮三姊妹》非常合情合理。

7月 07, 2017

2017台北電影節 國際新導演競賽單元 五帖

單人舞,雙人屋 (Pendular, 2017)
割愛 (Inxeba, 2017)
陌路狂犬 (Câini, 2016)
烽火公寓 (Insyriated, 2017)
構築心方向 (Columbus, 2017)

或許是巧合,或許是有意無意想嚐鮮,這幾年追台北電影節,保持我一貫的時間可配合、故事感興趣或形式求突破兩大選片標準,卻發現往往會選到許多「國際新導演競賽」單元的作品。今年或許更甚以往,十二部參賽作品排了七部之多,若除去我賭會上院線而刻意跳過的國片,這個單元我都看超過一半了。

話說回來台北電影節設立此單元相當值得肯定,格局也大。看國際新銳的作品總是比較過癮,而不必出遠門便能看到各地佳作,也是跑影展的一大收穫。這次報告的五部片,就來自四大洲。會選《單人舞,雙人屋》,完全是衝著導演Júlia Murat,她的前一部作品《山城裡的麵包香》濃濃的靜謐與詩意,實在美不勝收、令人陶醉,既然有新作當然要衝。雖不能理解為何已是第二部作品還能參加新導演競賽,不過《單人舞,雙人屋》維持Murat特有的浪漫敘事,從兩位藝術家的同居生活,同時檢視情感、親密關係、以及舞蹈和雕塑兩種藝術形式之間的多重關係。有別於前作著眼於光影與聲音,本片則探討身體與空間;舞蹈是身體對空間的感應、亦是身體在空間中的幅動,雕塑本身也是如此,對應到這對藝術家情侶之間,更有微妙的呼應。電影較著重在女性舞蹈家身上,強化她追求身體表演與生命自主的連動關係,也因此她與雕塑家男友之間的拉扯更顯張力。本片為亞洲首映,參展台北電影節前,已獲得今年柏林影展電影大觀單元(Panorama)的影評人費比西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