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 28, 2021

看片小記 薄荷糖 (박하사탕, 1999)

(按:《薄荷糖》出品年份有兩種資料,韓文版維基網頁標註為2000年,英文維基則標註為1999年作品、2000年上映。而IMDB則以本片於釜山影展首映為準,定為1999年作品。)

產量不多但每部都是話題之作的李滄東,在跨入新世紀之際繳出第二部劇情長片《薄荷糖》,再韓國奪得青龍與大鐘雙劇本獎、外加大鐘導演獎,讓李滄東站穩腳步。也或許是李滄東與演出驚人的薛耿球和戲份少但潛力無窮的文素利合作愉快,三人才有下一部深得我心的《綠洲》(2002)。

以4K數位修復版本來台的《薄荷糖》,是我在全島升至三級警戒、戲院封關前看的最後一部電影,當天全台確診人數才剛跳到兩位數,西門町已宛如空城。《薄荷糖》以塊狀倒敘的方式,追溯中年男子自殺的緣由,包括事業與私德敗壞、青年/警察時期的殘暴、警察事業之初的青澀時期面對學長的惶恐畏縮,也包括他無法面對初戀情人、兵役期間隨部隊出任務鎮壓民眾的驚駭,以至於最後在大學時期與同學到河邊野餐歌唱,他與初戀情人初見的羞澀與心動,以及他枕著河岸石頭,彷彿預告生命終將發生的所有崩壞,靜靜流下一行淚。

《薄荷糖》的逆時敘事,令人直覺聯想到諾蘭讓影壇驚豔的《記憶拼圖》(Memento, 2000)。兩部作品於世紀之交幾乎同時問世,在當代電影史的名聲卻大不相同。《記憶拼圖》交錯繁複的時間與邏輯遊戲為諾蘭接下來高度個人化的電影風格定調,也因此讓影迷津津樂道至今。相較之下,略早發表的《薄荷糖》乍看毫不艱深複雜,不走懸疑驚悚的格局,故事線與人物關係的佈局自然也沒有太多與觀眾鬥智的機關;但進一步想,李滄東其實使用了更內斂而高明的方式打造《薄荷糖》的逆時敘事,並以側寫韓國民主化歷史的創痛,儼然浮現透視國族命運的史詩格局。

《薄荷糖》打從男子以肉身擋火車的激越自殺,並大叫「我想回到過去」開始,一路倒敘二十年、回到男子的大學時期,去尋找墮落崩壞的源頭與天真單純的往昔。照理來說該要回到純粹潔淨的最初,逆時的《薄荷糖》卻給我們流暢順勢的情感邏輯,不但毫無逆著時間走的扞格,甚至悲愴氣息愈見濃烈,到了少年大學生躺在河邊流下眼淚時,竟似乎預見走向墮落崩毀、終於自暴自棄的未來。而電影首尾場景都在同樣的鐵橋下河邊,大學同學的野宴,既是回顧往昔又宛如悲傷的預感,彷彿一場回憶只是證明悲劇必然宿命般發生的徒勞。

(唯美版海報)
而《薄荷糖》的史詩格局,也在倒敘過程中逐漸浮現成形。當我們在順著情節觀影的同時也逆反著往回頭想,也就是順著歷史時序走時,男子從軍事統治晚期的1970年代尾聲,經歷階級流動與政治立場轉彎,八零年代的高壓政治與隨之而來的學生運動、激烈民主化,到九零年代的經濟快速成長以及伴隨而來的物慾誘惑。從政治、經濟到韓國社會整體劇烈的變化,在見證國家劇變中成長、看似風光確實則身不由己也不堪的男子,他的半生猶如國族命運的化身,走向富裕自由也走向茫然崩壞。幸也不幸,男子只感到無盡的幻滅與哀傷。

但那句「我想回到過去」的吶喊正說明回到那純真樸質之美的那個過去,不過是奢求。正如服兵役的男子帶進部隊、卻只落得四散於地的薄荷糖,或許白淨依然,但男子早自顧不暇,無法揀回那薄荷糖了。《薄荷糖》像一部時間向度上的公路電影,人穿越歷史,也被歷史無情輾過,而逆放的火車行進片段與輕妙的爵士樂,竟像是一曲曲絕美浪漫的輓歌。

5月 25, 2021

看片小記 空山靈雨 (1979)

疫情升溫後沒電影院可泡,慘的是全國三級警戒後,所有半個月內排定的檔期都順延或取消,而5/21週末上映新片掛零,大概創了本島電影史紀錄。

宅在家也有宅宅看片的方法,把手邊買的DVD消化一下或複習舊片,熬過這個把月應不算難事。前些日子重溫胡金銓的《空山靈雨》,再次驚豔於他演繹政治權鬥的爾虞我詐。絕大多數關於本片的討論都著眼在佛學禪思的高度與意境,很少人會特別提到,《空山靈雨》打從開場一行三人來到禪寺,整部作品始終就是兩場名利爭奪戰。對於來禪寺掛單留宿的兩幫人馬,圖的是千年珍稀的玄奘真跡和禪寺新任住持的主導權;在禪寺裡,為了競逐新任住持寶座,幾位師兄也你來我往、小動作頻頻。不論是僧侶或凡人,皆各有算計、各懷鬼胎。

誠然,從情節鋪陳與結局來看,《空山靈雨》裡的政治鬥爭最終仍是要烘托道德訊息與哲學意境。老禪師、佛學造詣高深的老友、以及兩人所選出的新任住持,都成為這類道德與哲學展示的化身;瀑布禪坐與弟子打水的橋段,也在清楚示範禪修高下的各種表現。不過,《空山靈雨》也確實是胡金銓的作品系譜中,將官場政治與爭權奪利表現得最具體而微、最為純熟的佳構。本片也保有胡金銓自《龍門客棧》(1967)乃至《迎春閣之風波》(1973)獨樹一格的動作設計,都善用(半)封閉建築打造或巧妙或逗趣、視覺豐富而驚奇處處的武打動作場面。如果說《迎春閣之風波》像是古裝室內版本的諜報動作片,那麼《空山靈雨》不啻為禪寺裡的茶壺風暴、穿袈裟的宮鬥劇。

而十二年之隔,胡金銓從《龍門客棧》到《空山靈雨》,亮晃晃的朝廷權鬥與刀光劍影的武打廝殺都收斂幻化到靈秀山水之後。而這才盡顯胡金銓的高明之處:空山靈雨竟是反諷;山不空、雨也不靈,處處所見,無一不是人的薰心利慾與奸巧。有人、有群眾,就有政治、有勾心鬥角,這道理誰都知道;但深諳官場之道的華人社會,電影史上只有胡金銓掌握得最精彩漂亮。


*延伸閱讀:堪稱鑽研二十世紀華人電影史無人出其右的陳煒智,曾在《空山靈雨》數位修復版問世時為國家電影中心寫了一篇〈由《空山靈雨》談胡金銓導演「禪」的宇宙〉,是網路上較有料的文章。

5月 21, 2021

看片小記 不思議女人 (Una Mujer Fantástica, 2017)

2018奧斯卡獎之撲朔迷離,至今想起都還有些難解。主要獎項得主要嘛根本沒機會看、要嘛難以認同;競爭異常激烈的最佳外語片獎(如今已改成冠冕堂皇但本質無異的「最佳國際電影獎」),大約所有入圍作品都看過的狀況下,押寶私心最愛的《夢鹿情謎》、呼聲很高的《抓狂美術館》都槓龜,得獎的偏偏是唯一沒看過的《不思議女人》。

不論是後來進戲院補課、DVD也再看一次,都不認為此片足以凌駕其他同場競技者。但上週歪打正著在課堂上又陪同學複習了一次《不思議女人》,雖然仍不認為這部智利作品格外出色,但大約懂得箇中細膩處。打從徐緩推進的開場戲碼,中年男子走進酒吧,到與妙齡「女子」瑪麗娜的約會,便刻意營造出典型的異性戀場景,且巧妙埋下老少戀的伏筆,讓我們不自覺投射馬力娜的女性形象,讓隨後揭露的跨性別身份來逼使我們反思慣有、僵化的性別認知。

當然,如同許多同志題材的作品,《不思議女人》主要仍在直指異性戀霸權下粗暴蠻橫的智利社會。瑪麗娜的跨性別身份,隨情人奧蘭多急病爆發、送醫不治後曝光,她在醫院遭質疑隱瞞身份,別有用心圖謀錢財;又或者負責辦案的女檢察官以堂皇保護之名,強要驗明瑪麗娜正身,無疑都是對跨性別者的體制化暴力。而奧蘭多的家人對「小三」瑪麗娜的歧視自然不假辭色,幾個情節也突顯出以家人自居的荒謬,如奧蘭多之子要回父親公寓與幼時同睡的老狗時,脫口而出其實無法忍受牠的味道;又如奧蘭多的妻子要回亡夫的車時,也喃喃抱怨根本不懂車子的事。幾句不起眼的台詞,都流露出這些人在宣稱對於奧蘭多的財產、「親人」身份、乃至於奧蘭多本人的某種所有權時,其宣告所有權的意義或地位更甚於他們對奧蘭多財產或本人的關懷。

而不論是醫生、警察、檢察官、或是奧蘭多的家屬,他們質疑或斥責瑪麗娜,都表現得理直氣壯,那自以為是的姿態令人背脊發涼、渾身發抖。這等暴力也在瑪麗娜遭劫持時,一個膠帶纏臉的特寫鏡頭,展現得最力道強烈、後勁深且猛。有趣的是,在這些正對著瑪麗娜直直而來的蠻橫粗暴、以致於她得要時時獨自揮拳排解憤怒之間,那些願意對她展現溫柔與接納的多是男人:奧蘭多的哥哥,歌唱老師,姐夫(或姊姊的同居人)。這些伸出善意之手的人,是瑪麗娜獨自面對這粗暴之世的稀有慰藉。

瑪麗娜搬出奧蘭多的公寓,但總算要回他們共養的狗,或許是關於奧蘭多回憶僅有的寄託。而瑪麗娜在最後離開家去演出前,順手捶了拳擊袋;那柔韌裡見剛強的姿態,或許也是本身即跨性別演員的Daniela Vega在智利演藝圈打滾的本錢。也或許在現實的世界裡,Daniela Vega所遭遇到各式各樣赤裸裸或拐彎抹角的敵意、排擠、騎士,遠比《不思議女人》更粗暴更險惡。

5月 08, 2021

2021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海的風景 (Seestück, 2018)

由於疫情干擾,原該在去年舉辦的紀錄片影展延到今年,主題仍然沿用過去兩屆的「再見真實」。今年的焦點影人是德國老將Volker Koepp。依稀記得幾年前在另個場合應該看過他的維茨托克或布蘭登堡系列的作品,這次選了近作《海的風景》。

《海的風景》以波瀾捲襲的浪濤為電影揭開序幕,緊接著是巨闊龐然的豪華郵輪通過港口,四周的矮小漁船、渡輪呈強烈對比,郵輪的轟然嗚笛聲響與漁船渡輪彷彿綿羊嬌聲嘶啼的嗚笛,也是不無黑色幽默的強烈對比。直到漁夫與導演的對話,我們或許才正意識到:以波羅的海為場景的《海的風景》,並不僅僅是海景的謳歌、導演戀慕故鄉的寄情之作;這是Volker Koepp走訪北德、瑞典、拉脫維亞、愛沙尼亞等國度,呈現波羅的海周邊海洋生態、產業活動、人文社會風貌等景致遞嬗的力作。

生長於北德的波羅的海港鎮的Volker Koepp,譜出這部「歸鄉」之作,將波羅的海紛雜歷史、詭譎政治與資本佈局收攏在135分鐘篇幅。排入海灣的塑料與化學物質衝擊生態與漁業;國家追求發展而廣設工業區與觀光區、卻造成彼此土地傾軋;同時,國際間也因競逐豐富自然資源而騷動,強國的戰略佈局與小國勉力求生存間難以協調折衝。另一方面,海灣蘊藏的深遠人文傳統也不斷召喚對於自然的溫柔照望;搖晃的帆船投入藍海宛如回到羊水環繞的子宮,Kaliningrad(前身為Königsberg)城市裡Immanuel Kant大學校園中的哲學對談,Caspar David Friedrich的繪畫,又或只是一段關於廢棄燈塔過往的簡敘。凡此種種,交織出這片海洋的風景。

Volker Koepp年逾七旬繳出《海的風景》,既是冷眼審視家鄉數十載的變化,也留下波羅的海沿岸港鎮的眾生相,更是獻給家鄉的情書。Volker Koepp極有誠意,還特別錄製一段影片(又或者是主辦單位請他錄製)附加在電影放映結束後播放。影片中Koepp以不無浪漫主義情懷的語調,再度抒發他對家鄉的人文與自然風情的深情呼告。Koepp對波羅的海的溫柔與擔憂,正如《海的風景》裡那些屢屢引述康德、盧梭、Caspar David Friedrich的人們,也像片中總是勁風翻浪的波羅的海,想要從股股翻攪擾動中尋找安定的力量。


*延伸閱讀:「報導者」網站專題報導值得一讀。另外附上Volker Koepp在錄製的短片中提到的Caspar David Friedrich畫作〈海邊的僧人〉(Mönch am Me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