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 25, 2010

看片小記: 風聲 (2009)

在土產導演陳國富往中國發展之前,便已以嫻熟類型元素馳名,不僅以〈徵婚啟事〉(1998)立下非商業片的創意行銷之創舉,並拍出叫好叫座的〈雙瞳〉(2002),早在〈海角七號〉(2008)發光發熱之前,陳國富就已經為我們示範高度結合創意誠意與商業的國產電影為何物。去年的〈風聲〉結合「密室殺人」的懸疑推理公式和戰爭諜報片的政治張力與國族情感的大旗,成為陳國富--馮小剛組合的最新佳作。


本片命運與〈雙瞳〉一般,自然無法在金馬獎的重要獎項中得到任何青睞;李冰冰擒下的最佳女主角獎也小有爭議,在我看來同片競逐的周迅比她更有實力奪獎。除去這些不談,〈風聲〉聰明的地方在於同樣在中國國族意識的操作框架下說故事,卻不掉入空喊意識型態口號或販賣武俠古裝等異國符號等窠臼,也不因為中日戰爭的時代背景而亂灑狗血。它專心經營好類型電影的元素與公式,從這個基礎上發展戰爭中必要的殘忍與悲壯,使得反日情結與抗日運動的情緒渲染力不至於喧賓奪主,讓我們可以專心觀察故事抽絲剝繭般的進展和許多線索與伏筆前後呼應並漸漸浮現。相較於近年來中國出品的氾濫成災的古裝動作片和大剌剌擺出政治宣傳姿態的戰爭時代電影,本片是沒有史詩等級,也無電影美學的藝術高度,卻是精緻而扎實的商業電影。

就電影來說,選擇說一個汪精衛政權中人事與政治糾葛的故事頗是個聰明的主意。它給我們一個兩岸華人眼中都不值得同情的親日傀儡政權這樣的舞台,卻讓我們看到裡面的反日情結與抗日組織活動,雖然不至於為所有汪精衛政府中的中國人平反,卻巧妙地讓他們變成不甘願的順服者,一一賜給他們罪孽其重然不忍苛責的免死金牌。全片僅有的反派,只有幾乎是納粹翻版的特務處處長王田香(戲感特強的王志文);當然,最後他自然非常政治正確地讓他的生命給其長官們賣掉了。

9月 17, 2010

奔跑與表演的自況

陽陽 (2009)

鄭有傑繼〈一年之初〉(2006)後與張榕容再度合作的〈陽陽〉說是為她量身打造的電影毫不過分。張榕容不僅是全片的重心,更有明指她中法混血身世的自況;若非劇情設定是虛構的,這簡直要是傳記電影了。而臨告別大學校園之際的張榕容也扛起重任,繳出深刻動人的畢業力作,並讓她在二十出頭的年紀就二度獲得金馬獎女主角提名。知名度和影展成績對於這位年紀輕輕的女孩真是榮寵備至。

我相信張榕容在本片的表現絕對是硬磨出來的。鄭有傑在這部電影中相當大膽地使用很多長推鏡來呈現演員自然而且直接的情緒表達;他特別讓鏡頭以長時間的特寫緊追著張榕容的臉,不但讓觀眾看到她的青春與驚人的美麗,也近距離捕捉她表情的細膩變化。對國片的電影美學策略有些認識的朋友,應該能立刻了解這種長推鏡特寫攝影絕對是近年來少見,因為它不僅考驗導演場面調度的鏡頭運用與構圖的功力,更是演員表演的挑戰。如果說電影是導演與演員的情書,那麼〈陽陽〉作為鄭有傑和張榕容兩個人的電影,幕後的他對她緊緊相隨,而銀幕上的她沒有保留地回報,真是近年來台灣電影最醇濃的情書。

就故事情節來說,〈陽陽〉顯然是兩部電影,而且各占剛剛好半部電影的篇幅。陽陽(張榕容)從田徑場轉換跑道至鏡頭前,這種人生的轉折乍看突兀而且並無明顯關聯,但整體上又彷彿彼此呼應。如果說這是關於認同焦慮與存在困惑的電影,那麼我們大可把陽陽奔跑的執念看作是她不斷的逃避或追逐。陽陽究竟為何要奔跑,或是說為何陽陽這角色要設定為一位田徑選手,是我看片一開始的問題。我起初很不能諒解,到底陽陽在強顏歡笑什麼,她在掩飾什麼憤怒或悲傷,而她又想要什麼?她的憤怒或悲傷如果是因為寄人籬下、捲入三角戀情這些生活中的糾葛,則電影經營的那種冷冽與孤絕似乎有點小題大作;如果是因為法國生父棄養,這條線索卻又與陽陽田徑選手的身分缺乏對話互動。而離開田徑場去當演員的她,怎麼還想回頭考體院?陽陽若是真心熱愛田徑場,為何沒有堅持到底?

或許,陽陽待在田徑場上並且兩度流連嘗試重考,不是因為她鍾愛跑步,對於奔馳與競標有強烈企圖心。她奔跑,因為這是她逃離這不了解她不願意真正認識她的世界的方式,也是她毫無目標地追逐自我認同的僅有選擇。她不想要這個只看到她混血美貌而以為她開朗天真青春無慮的世界,她不想要身邊的人充滿占有慾或仇恨嫉妒的那種殘酷,她也不想面對這個父不詳而她幾乎必須從此獨自生存下去的世界。因此田徑場上單純揮汗與競逐的小小世界,至少在陽陽從起跑點向前飛躍的那一刻起短短的一分鐘內,她可以逃開這一切。

但她不真的知道她是誰,她能是誰。她不斷奔跑,以為奔向終點可以找到答案。

直到田徑場外的殘酷都滲透進來後,陽陽甚至不能再奔跑了。陽陽只好再次逃開,這次甚至逃離了奔跑。

當陽陽(被迫)放棄田徑、轉而做演員後,我們真正看到她認同焦慮的反噬。表演比起奔跑,或許必須從此讓自己的臉永遠暴露在所有人的凝視下,但那更是逃避,能夠藉著扮演不同角色來暫時擺脫她不想面對的生活。但陽陽在表演的職場上被迫逼視她最深沉的認同焦慮。她不斷逃避的中法混血身分,變成她的夢魘,不斷讓她遇到飾演法國人的工作要求、說她完全不會的法語。陽陽/張榕容是個中法混血的道地台妹,演藝界卻要陽陽/張榕容做個法國人,嘟起嘴說法文,扮演浪漫的符號。她受盡委屈,只能在狂怒中對經紀人鳴人哥(表演也很到位的黃健瑋)低吼:我不要再演法國人。

陽陽想要逃避,雖然她還是不知道她能追逐什麼,於是她參加轉學考,嘗試回到田徑場,只落得沮喪回到台北的演藝生活。最後陽陽還是接了一部戲,演個中法混血兒,追索法國生父的下落。到這裡,電影〈陽陽〉已經從陽陽的故事變成張榕容的故事。我們這些觀眾席上的共犯,看著這場真實而殘酷的赤裸演出,要張榕容帶著陽陽這只面具,告訴我們她是否真能穿上那她不斷逃避抗拒的認同標籤,並且忠實完成她的表演任務。


戲裡的她走進光線充足而溫暖的公寓,看見生父偷偷拍下她在田徑場上奔跑的相片後,微微激動,留下眼淚。導演喊了卡,我們看到淚痕未乾的陽陽背對鏡頭,慢慢走離片場,陽光射穿銀幕,顯得刺眼。鏡頭從後方緊跟著陽陽的蹣跚步履,與我們一起帶著忐忑,好奇著她此刻是否情緒未復;鳴人哥快步走入畫面追上陽陽,右手搭上她的肩膀;陽陽轉過身來,已是一臉的微笑。

我想這是陽陽/張榕容與這個對她殘酷不諒解的世界的和解。片尾打上「陽陽」的片名之後,還有一個她在晨曦微光中慢跑的片段,畫面中陽陽眼神專注步伐穩健。我們並不確定她是否終究因為熱愛奔跑而回到了田徑場;從她的神情還有她面對鏡頭跨出腳步來看,陽陽/張榕容應該不再需要逃跑的姿態了。

9月 12, 2010

工商服務:魏振恩詩集【行將出發的黎明】

學長的中文詩過去一段時間以來選過比較喜歡的幾首潑在這裡,如今學長耕耘有成,將數年來發表過的中文詩集結成書,於六月正式出版了。本來打算剛出版就幫他打書的,無奈因為要不到封面圖檔,然後學長又非常瀟灑地去歐洲過暑假,一直拖到現在才把資訊找齊。

由於某些無奈的理由,這本詩集目前沒有網路的購書管道,有興趣的朋友煩請前往各大實體書店選購,據說誠品書店買得到。也可以用郵政劃撥的方式向出版社直接購買,資訊如下:

(本書封面圖片由作者魏振恩提供)

魏振恩【行將出發的黎明】,(文學台灣叢書第99號ISBN978-986-6327-25-4),春暉出版社出版,售價200元。欲購買請郵政劃撥帳號04062209,戶名陳坤崙。如欲了解本書其他資訊,可直接聯絡春暉出版社(07)767-3385。

9月 10, 2010

看片小記: La otra conquista (1998)

打從回台灣前幾天因為忙最後打包忙清空公寓忙趕飛機忙調時差忙重新適應台北的生活節奏,再加上無數雜事瑣事小事,一晃眼過了快兩個星期,本格眼看雜草叢生無人聞問,實在是...再不來翻翻土乾脆收掉算了。

這部墨西哥出品的舊片是兩三年前我那幫做解殖研究的同志們推薦的,一直到回國前再不看大概就此生無緣的時刻,終於在上飛機前幾天讓Netflix送到家門前,才終於有機會看到真面目。這是一部以十六世紀西班牙王國在今日的墨西哥大肆屠殺阿茲提克人民為背景的電影,在墨西哥的西班牙人傳教士強迫當地原民拋棄自己的信仰改信天主教,其中一位傳教士在與阿茲提克帝國的末世王子往來的過程中,發現自己面對西班牙同胞在此地殘酷屠殺時梁之上的掙扎,也看到王子從堅守自己的信仰到為聖母瑪利亞瘋狂執迷的轉變。

嚴格來說這不能算是好看的電影,很多鏡頭的使用和畫面經營都很粗糙,劇情也頗乏善可陳。但這是一部有高度政治企圖的作品,不但批判西班牙殖民的血腥暴力,也反省墨西哥歷史中聖母形象la virgen de Guadalupe其起源的複雜與歷史創痛。電影有兩個片段堪稱全片註腳:當阿茲提克王子Topiltzin被西班牙軍隊捉住並架上刑台鞭笞時,跪在刑台上王子抬頭看見聖母瑪利亞像慈愛的臉正對著他流淚,Topiltzin看著聖母像,充滿屈辱與憤怒,為他消失的祖國和信仰發出無聲的嚎叫和哀悼。後來我們看到改名為Tomas的Topiltzin在修道院中發狂,將聖母瑪利亞像看做自己原來宗教中的女神,認為女神和聖母變成同一個神,賜與他信念的試煉。Tomas終於在癡狂中決定從修道院偷出聖像,而在過程中被聖像壓倒在地,因此死亡。

這兩個片段前後對照,完全是歐洲在美洲文化殖民史的縮影:那些當初流盡鮮血被迫接受的文化宗教價值,既是血腥記憶的象徵,後來也變成神聖的符號。在美洲的幾個重要的有色人種,如拉美族群和非裔族群,都牢牢記住他們的歷史記憶中這段非人待遇的過去,而象徵殖民歷史最鮮明的文化標誌如基督教天主教,卻又提供其認同形式最神聖最堅實的精神力量。本片所暗示的Guadalupe的誕生,正是在這樣的情境當中,用阿茲提克人他們自己的鮮血換來的。如果說本片有什麼激進又充滿矛盾的政治宣言,那麼它也許是:Guadalupe的起源不是天主教,不在歐洲;她是墨西哥精神之母,是阿茲提克女神進入現代世界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