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 05, 2018

走進伊斯蘭之秘:讀《神遺棄的裸體》

2006年,為著全球反恐政治下的伊斯蘭世界史無前例攤在世人之前、卻又極度偏頗而更加神秘難辨,石井光太決定要用自己的雙眼雙腳,親身走一遭伊斯蘭世界,自己「揭開」伊斯蘭的神秘面紗。石井光太的關注焦點是性,他想要知道伊斯蘭世界的性與性別文化,是否如他人所說的保守、傳統、禁錮、嚴厲。石井光太從印尼進入伊斯蘭世界,以大約一年的時間走訪馬來西亞、沙烏地阿拉伯、約旦、黎巴嫩、巴基斯坦、孟加拉、印度等國。2010年,他將經歷寫成書;2014年,中譯本《神遺棄的裸體:被禁錮的性,伊斯蘭世界的另類觀察報告》出版。

《神遺棄的裸體》是有高度人類學色彩的作品,書名副標題雖然是「觀察報告」,石井光太做的卻遠遠不僅是觀察而已;他在每個逗留個把月時間的地點,都深入當地,與觀察對象相處、甚至共同生活,要不是待在酒吧、娼寮打工,就是因緣際會和妓女同住在一個屋簷下。他在印尼與街頭營生、自願成為簡陋娼寮裡工作的娼妓或者免費為男人口交的老娼相處;在極度保守、女人足不出戶的巴基斯坦邊境城鎮遇見為貧窮所困而賣身的男妓,也遇見以女人身份活著的男性娛樂工作者「海吉拉」;在馬來西亞交陪變性人;在伊朗境內的庫德族部落體會一夫多妻制的內涵;在孟加拉的女人村看見羅興亞男人的困境;在黎巴嫩遭逢菲律賓跨國移工,在富足的約旦邂逅從俄羅斯、摩洛哥、伊拉克等跨國前來的酒女妓女;在宗教戒律嚴厲的巴基斯坦體認「名譽殺人」的震撼教育,也在阿富汗見證恐同文化如何摧折人性;更在孟加拉首都達卡市,發現雛妓的「世代傳承」...

是的,雖然是關於伊斯蘭世界中禁錮的性,但石井光太鎖定的是伊斯蘭世界中關於性的最隱密、禁忌、不可告人的部分。他的一年行旅雖然從東南亞、南亞、延伸至阿拉伯半島,涉獵的伊斯蘭世界性文化或性別文化及於惡名昭彰的一夫多妻制與恐同、「名譽殺人」傳統、族裔/性別差異所導致的摩擦或隔閡,但討論最多的還是社會底層的性買賣。且不提本書幾近亂槍打鳥式的取樣,讓人不知如何評估全書在最粗淺層次之外的參考價值,這樣的「觀察報告」在日本、東亞或所謂已開發國家的閱讀群中,不免有西方人類學傳統最為人詬病的「原罪」、即獵奇之嫌。確實,石井光太帶領我們「揭開」伊斯蘭世界的神秘面紗,「發現」其中鮮為人知的底層性/別文化;但為何這樣的窺看才是認識伊斯蘭世界性/別文化的真相,而不是觀察一般人民的兩性、婚姻狀態,作者從未做出任何說明。同時,伊斯蘭世界何其大,就算石井光太走訪伊斯蘭人口最多的國度如印尼、馬來西亞、孟加拉、巴基斯坦乃至阿拉伯半島,迴避北非國家不談,單是以上國家內部便存在千百種地域、歷史、政治、種族、社會文化等差異。這本三百頁的「小」書呈現了多少的真實伊斯蘭、代表性又何在,都需要進一步反思。

但這樣的《神遺棄的裸體》當然不是毫無知識價值可言,這本書反而是我最近這段時間讀到最動人、最愀心的非文學作品(文學作品為撼動人心但譯文不佳的《我的名字是光》,但那是題外話了)。不具備學術背景、也不打算將《神遺棄的裸體》寫成人類學或民族誌著作的石井光太,固然沒有系統性的整理耙梳,我們仍能從字裡行間找到當今伊斯蘭世界性/別文化下,底層或邊緣人的線索:書中的故事多來自非常類似的情境,或是戰爭或種族迫害等政治導致的跨境難民,或是性別傳統導致的邊緣與極端封閉,或是城市、社會不平衡發展下產生的極端貧窮;這些悲劇性情境「創造」了我們無法想像的受盡剝削摧折的人性,一個又一個無盡苦難下掙扎求生、孤獨又寂寞的心靈。也因此,石井光太讓我們認識到庫德部族的一夫多妻,其內涵在於透過婚姻機制提供女性一個心理與社會依歸;自願為娼的印尼少女,是為了逃離民兵肆虐、殘暴更甚的家鄉;願意免費為男子口交的老嫗,是逃離戰亂後渴望肌膚之親;在加爾各答的妓女,戀慕作者而願意不求回報地以身相許;遊蕩在火車站的雛妓,由於貧窮與孤雛,自幼便藉由賣淫來獲得成年人的關愛與溫暖。

以上一個又一個讀來匪夷所思、令人咋舌的故事,真正恍如來自另一個世界。身在東亞、身在台灣的讀者如我,恐怕無法想像這樣的場景,尚未懂事的年紀便必須賣淫,而且未必得溫飽;伊斯蘭世界中的基督徒、佛教徒等「異教徒」,由於難以謀職而聚居於貧民窟,以拾荒或賣淫維生;由於「選擇」賣淫生技,伊斯蘭女子永遠成為自己國度裡的異鄉人,注定終生流離在社會邊緣,不得歸鄉、也不會有歸屬,得不到愛情、也得不到婚姻與家庭。面對如此龐大的社會扭曲與傳統制約,石井光太很誠實地屢屢表露自己的成見,也不隱藏自己的無力感與羞愧。在旅途伊始,他想探索這世界,可能的話或許也啟發、「拯救」幾名深陷苦難的娼妓;但很快地他發現自己原先這構想的無知與傲慢,他無法改變任何人或任何事,他甚至在面對出賣情人以求苟活、親手槍殺胞兄、遭所有人唾棄的男同性戀者,對他反問究竟自己只想活著哪裡有錯、又憑什麼異性戀就不需承擔種種生命威脅等問題時,石井光太完全說不出話。

這些原來是石井光太對他眼中那極端的伊斯蘭世界的詰問,也往往是我們外人對伊斯蘭世界仇女、恐同等惡俗時義正詞嚴的詰問。置身事外,我們都可以很冠冕堂皇地說人有選擇、可以反抗、可以轉身離開,因而很理直氣壯地問為何不逃走、不反抗、不選擇另一種生活。但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姿態,更是一種傲慢。當那些詰問由當地人拋回到他身上時,石井光太代替讀者承擔了這些問題的重量。對我來說,這是《神遺棄的裸體》這本書的價值與貢獻,他以簡約平實、但極富感情底蘊而誠實的文字,以儘可能不帶偏頗的視角,為伊斯蘭世界某些角落關於性與性別文化的真實故事帶出動人的力量。這本書也同時帶領讀者反思身在「面紗」另一端的我們自有的價值判斷與性別或文明政治的立場。誠然,讀完《神遺棄的裸體》,很難不對書中人物抱以同情與哀憐;但正如石井光太的自陳,關鍵在於思考、理解並感受「他們無奈靈魂的吶喊」,也由此認識自己的渺小與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