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 30, 2009

CPIC勒令關閉事件私紀錄之五

但Foundation真的是財務拮据、資源分配吃緊嗎?根據Malatino的資料,在Foundation統籌下的賓漢頓大學二十餘個研究單位中,只有五個左右是人文社會學科性質的機構,其餘幾近是工程學研究中心的天下。單就這等失衡的比例來看,對比於工程學門研究單位的慷慨,賓漢頓大學對人文社會學科研究所投注的財務、行政、組織等資源,遠非吝嗇寒傖等字可以形容。

Foundation內部理工學門對社會人文學門的嚴重擠壓,不但表現在研究單位比例的懸殊,更直接反映在Foundation對理工學門研究者帝王等級般優渥的補助上。有多優渥呢?從筆者某次與友人的聊天內容可窺知一二。在一場與某位就讀於電子工程研究所的同學的餐聚中,聊到這位同樣來自台灣的友人,於今年夏初因參加學術研討會回台灣數日的短暫停留。這位友人提及他往返台灣的交通與住宿費用,由其研究室教授提供總額一千五百美元的補助款,而這筆源自Foundation的補助款項,乃是先給錢後報帳的模式。單就一位工程學門的研究生出國參加學術研討會,Foundation即補助一千五百美元的旅宿津貼;相較之下,人文學科研究中心卻需要量入為出,對三年兩萬美元總預算的分配使用萬般慎重。此例突顯出Foundation作為的荒唐,與其說工程學門佔盡好處,毋寧說Foundation毫不遮掩重理工輕人文的偏袒。

在對校方各管理階層所提供以上諸般關閉CPIC的解釋反覆討論後,在場CPIC會員莫不相信這些解釋皆有邏輯矛盾之處,或許背後另有隱情。但無論如何,坐以待斃絕對是下下之策,更何況已遭莫名革除?光是依賴校外學者的遙遠聲浪是不夠的,CPIC成員必須要開始研擬自力救濟的策略。首先需要爭取和Sonnenfeld會面的機會,藉此與他正面質詢和陳情。另一個做法是在校內發起連署請願活動,喚起整個校園的注意和大規模的支持。分秒必爭,兩個動作必須同時進行,由Lugones以CPIC主任的身分要求安排與Sonnenfeld的會面,由CPIC成員分配連署請願的任務。

由於許多與CPIC合作過的學者散佈在整個美洲大陸,上至加拿大下達阿根廷,因此連署需要分成紙上與網路連署雙管齊下。針對串連千百里外的學者,Malatino在專門提供連署請願服務的網站petitiononline.com開設一個網頁,可以即時開始運作。至於校園連署方面,眾人計劃初步的連署行動將從教員階層開始,一一向個別教授爭取具體的聯名支持。同時會場上也提議對研究生與大學部學生展開連署,特別是向統籌研究生事物的Graduate Student Organization (GSO)爭取支持。但是向學生團體要求連署的提議遭到Lugones等人的質疑。他們的考量是,此時若全面公然爭取連署,可能打草驚蛇,讓校方有CPIC挾輿論要脅的高姿態,會導致請願變質為公然挑釁的反效果。

所以Lugones建議目前連署暫時以台面下的方式進行,畢竟CPIC成員才是這次事件的主要受害者與核心的參與者。就未來數日的計畫來說,應當先取得若干教授的背書,當Sonnenfeld的會面排入行程後,在會場上向他表示CPIC成員與這些支持者的立場,藉此試探校方初步的回應,再謀後路。

這場為時兩個鐘頭密集對談的聚會到這裡告一段落。CPIC眾人在得到比較多的資訊後,於九月十四日在沒有Lugones的參與下又短暫聚會了一次,針對Foundation關閉研究中心前後不一的解釋做了一次質詢演練,並且由Mendez草擬了紙上連署的表格,同意以口耳相傳的低姿態開始向外傳播關於CPIC一事與連署行動。回想當時,包括筆者在內的許多CPIC成員還以試探的態度看待連署請願行動,小心翼翼交換連署請願各種技術性問題的意見。筆者相信,此時CPIC成員多數尚帶著半天真的心情,認為校方在這個事件的處理上該仍有許多轉圜空間。

此心情何其天真。CPIC眾人還在反覆斟酌要以何種方式與Sonnenfeld展開對談,以什麼策略使他扛下一個學術研究行政機構該有的責任等等戰術考量。當時沒有人知道,短短在三天之內,一場等於是午後密會的兩人會議徹底轉變了整個連署請願活動。

9月 28, 2009

看片小記: 光陰的故事 & 最想念的季節

學校圖書館的國片DVD現在可以挖得到的要往後推到解嚴前後的時期了。大約看了幾部下來,一個很鮮明的特色就出現了,就是文人出籠拍出了一長串很有知性色彩的作品,也就是我們通稱的台灣新電影。民國六十年代末期以降的國片,至少就中影推出的作品來看,簡直是文藝界人士的同樂會。我把侯孝賢作品放在以後談,這裡先談兩部同是中影出品、調性頗類似而且推出時間很近的電影。

光陰的故事 (1982)

由陶德辰、楊德昌、柯一正、張毅四人合導的《光陰的故事》在當代國片史上算得上是實驗性很強的作品吧,雖然當時在金馬獎沒有斬獲,但應該是直接啟發了一年後在金馬獎成績甚好、三人合導的《兒子的大玩偶》。又要多人合導,又要協調彼此風格,還要扣住主題,真堪高難度演出啊。只是四段短片是否彼此呼應、講出了一個光陰的故事,我倒是看不太出來。


這四篇是四位導演的集體創作,也是他們的首部作品。就這四個新手導演的電影來說,捧場的演員陣容還真是驚人,從石安妮、李國修、管管、張艾嘉、到李立群,有劇場新秀有影歌雙棲明星有文壇健將,當真是包山包海,有情有義。

把四個短篇拆開來各自品評,雖說柯一正〈跳蛙〉和張毅〈報上名來〉的通俗劇風格顯然較親民易懂,但陶德辰的〈小龍頭〉和楊德昌的〈指望〉才是我的首選。這兩部風格相當一致,都用非常少的對白、大量依靠畫面本身與鏡頭運用來說故事,從小孩子的眼中看大人們奇特怪異的世界,並且同時傳達童年/少年成長獨有的困惑、苦悶。特別推薦〈小龍頭〉,我猜早期的王家衛應該從這短篇偷學到不少步數哦,光看開頭的一分鐘就知道了。第一次出手便十足搶眼的陶德辰本篇成績堪與楊德昌並駕齊驅,實驗性強卻又不致於艱澀難懂。可惜他作品極少,自本片後竟只又拍了兩部電影,真是觀眾的不幸。


最想念的季節 (1985)

這部片其實非常主流,比較像是文人拍偶像劇,有點知性卻又其實頗芭樂。這部片要討論的話其實也可以談一談,但是就它呈現經濟開始起飛台灣下的中產階級台北、大都會的單身女子、小康的農村生活等等,好像也沒什麼特別需要深入剖析的。

我比較注意到的是兩個設定,這兩個設定都跟女主人翁劉香妹有關。首先這故事開始於張艾嘉飾演的劉香妹因為和公司裡的已婚主管發生關係、並且懷孕之後需要找個男人假結婚。這層設定非常有意思,因為它直指了當時台灣社會,或者應該說民國七十年代大台北在迅速變遷下的某個騷動不安:婚外情與私生子。重點並不是說台灣到了那時候才開始有婚外情,而是台灣社會到了戒嚴時代尾聲的此時,合法婚姻關係外的慾望變成一個需要整個社會去面對的問題。更重要的是,這個問題得以反映在電影這個大眾傳播媒介上,代表這批文人導演的創作重心,已經衝破政宣工具這層障礙,直視市民階層面對各種生活問題的態度。

女人在現代台灣社會需要面對的問題,不僅僅是適婚年齡的結婚壓力、單身生活的種種問題,她也要面對一旦懷孕後旁人的指指點點,哪怕是當時的台北。這些生活中的大小事反映的不但是我們社會中的男女不平等,也是我們社會尚未深刻檢討性別與倫理的問題。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麼電影剛開始的劉香妹總穿著很不合乎台北副熱帶氣候的大衣和圍巾層層衣物。有一幕在她與飾演男主角畢寶亮的李宗盛的會面中,畢寶亮問為什麼她總是穿好多層衣服,劉香妹回答到因為她喜歡。或許其實不是她喜歡,而是面對這麼多的束縛之下的不得不然;裹著劉香妹的層層衣物其實是台灣社會對女人的重重包圍,而她無力擺脫,於是只能學習與之相處。這個意味深遠的設定雖然在片中沒有太多的發揮,但是一針見血,令人讚賞。

除此之外電影的後半段就很偶像劇了。我一開始說藝文界的同樂會,從幕前幕後的卡司一看就知道:演員從甫出道的李宗盛、小野、吳念真、楊麗音、文人前輩管管(他好愛上鏡頭!!)、還有藝人老前輩文英,原著兼編劇朱天文,編劇陣容且囊括丁亞民和侯孝賢。你說這是不是藝文人士的同樂會?導演陳坤厚以攝影起家,轉戰導演一職後成績斐然,可惜本片不在其列。

無遠弗屆的網路世界,這兩部片,包括之前討論過的早期國片,幾乎都能在網路上找得到。這裡跟鄉親交換一個心得:去孤狗影片網頁搜尋,輸入影片全名。像是最想念的季節,為了不要和品冠的同名歌曲強碰,最好再加上主演明星的名字比如說張艾嘉;至於像光陰的故事,為了和台灣近年的同名連續劇區隔,最好也打上短篇名稱像小龍頭。有的網站需要加入會員才能看,要不要加入自己決定囉。

9月 27, 2009

CPIC勒令關閉事件私紀錄之四

無論是預算緊縮或組織章程等理由,在Lugones眼中只是藉口;這次無預警關閉CPIC的事件,暴露的其實是整個校園乃至於美國學術界回到保守右派軌道的冰山一角。早在九月五日Lugones與Veronelli和筆者的對話中,她便以左派種族與性別研究者的立場做出她對這個事件的個人觀察。以她所見,賓漢頓大學在過去十年內,或許是搭上預算緊縮的順風車,一步步減少對非傳統學門的補助。運作多年的拉美暨加勒比地區學系(Latin American and Caribbean Area Studies)在過去數年來預算不斷被校方刪減,一度沒有屬於自己的辦公室,遑論聘請秘書、設置專用的聯絡電話,乃至於購買文具的預算都極為拮据。如今校方將CPIC鐵門拉下,其實意味學校對左派激進的學術政治進一步收攏其掌控權。在Lugones與同事Ross交談的過程中,Ross更憂心忡忡地表示,如果賓漢頓大學當真是因為政治理由收回CPIC,他擔心這波大動作遲早要掃到他苦心經營多年的哲學、詮釋與文化研究所(Philosophy, Interpretation, and Culture)。

九月十日,星期四,夏秋季節交替的時分,溫和的陽光取代八月的烈日。CPIC的核心成員與Lugones群聚在專供研究生使用的交誼廳,針對過去數日來蒐集到較完整的訊息資料,討論這次事件的對策。與會者除了Lugones、Veronelli及筆者本人外,尚包括H. Malatino、P. Di Pietro、N. Karkov、M. Chaves、C. Jung、J. Franco、X. Mendez等人。

會議開始,Lugones先以學校教員的身分,提供她得到較豐富的資訊。她首先指出,校長以成立人文學中心為由關閉CPIC乃是毫無道理的說法。事實上,人文學中心已經在學期開始之前悄悄地成立了,有趣的是全校統籌人文學科的研究中心正式開張這等大事,在場沒有任何人耳聞。況且籌備一個大型研究中心,前後至少需要長達一兩年的時間,何以過去一兩年來所有相關人士對此事採取噤聲態度,絕口不提至此實在耐人尋味。Lugones得知人文學中心籌辦委員會中有她同系所的多年同事G. Brinker-Gabler,她當下造訪其辦公室詢問人文學中心與CPIC之間的牽扯。出乎Lugones意料的是,Brinker-Gabler並不知道CPIC被無預警關閉的消息;而更讓人意外的是,就Brinker-Gabler所知,在她參與的人文學中心籌備過程中,從來沒有人提及關閉CPIC一事。

照理來說,以傳統學科為主軸的人文學中心在研究領域與方向上和CPIC的非傳統路線乃是互不牴觸的,因此人文學中心的設立與CPIC的生存實在是沒有任何衝突點。即使是校方有意將CPIC整併到人文學中心之下,何以需要透過勒令關閉這等強硬手段,並且沒有任何協助CPIC整合入人文學中心的人事動作,當真令人費解。從這一點來看,校方毫無道理的動作反而似乎有意造成人文學中心與CPIC勢不兩立的印象,讓他人誤以為兩造間必然有政治或組織層面上的衝突,進而合理化CPIC非收攤不可,以便讓學校為人文學中心掃除攔路石。

倘若校方需要挪用CPIC的預算來擴張人文學中心的運作呢?預算不足這個看似理直氣壯的名目,自從三四年前紐約州政府大幅刪減高等教育預算以來,已經使研究生助理名額縮水、人文社會系所可支配預算減半、各項研究計畫與補助取消。但是賓漢頓大學果真面臨全面性的財務困境嗎?校方對於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計畫的補助果真到了阮囊羞澀的窘況嗎?過去四五年來曾造訪賓漢頓校園的遊客,不可能不注意到校園西北角新完工、宏偉壯觀的綜合體育中心。這幢耗資千萬美元、主要供各式運動校隊使用的體育中心,連同不遠處同樣新建成的美式足球球場,都是賓漢頓大學全力推動綜合型大學、爭取全國大學排名、吸引更多人入學的大型投資。同時,為了容納不斷增加的招生額度,校方在校區中不斷興建的宿舍大樓以及提供學生使用的各項設備,同樣是動輒百萬計的大型工程。

相較之下,不以昂貴設備為主導的社會人文學科,研究費用以低廉二字來形容絕不為過。事實上,就筆者所知,Foundation除了支付CPIC文具電氣等與聘用秘書等必要支出外,僅只在CPIC初期提供兩萬美元左右的補助。更甚者,自從R. Cora於2008年四月辭去秘書工作以來,Foundation便不再撥款聘任秘書的預算予CPIC。換言之,直至CPIC於今年九月正式停止運作為止,Foundation已有長達近一年半的時間並未提供CPIC文具與電費之外的任何財務援助。而這段時間,CPIC在來自人文理學暨社會科學院Harpur College院長辦公室區區數千美元的補助款下,持續運作年餘,並且籌辦了三場小型學術研討會。以經濟原因作為搪塞CPIC成員的理由,也不足以解釋CPIC在充分體現錙銖必用的結果,有何必要關閉這經濟效益驚人的機構。

如果說CPIC對Foundation來說有任何留之無用的理由,那就是CPIC尚未能從校外爭取大筆的學術贊助經費。根據Lugones走訪校內得來的非官方資料指出,Foundation的財務運作乃是建立在一個獨立於賓漢頓大學經費運作的系統上。Foundation的經費,凡人事費用、行政預算等各項支出,並不仰賴大學的財務系統,卻是依靠它轄下的各個研究單位自校外各界申請的學術贊助,從中抽成、挪用來支撐整個Foundation的運作。舉例來說,倘若CPIC向洛克斐勒基金會爭取到二十萬美元的研究贊助,Foundation得以平分這筆贊助,將其中的十萬美元留在Foundation內部供各項支用,包括人事費用。Foundation從所有轄下的研究單位申請而來的贊助集合重分配,就成了諸如Sonnenfeld與Gilje等人的薪資。

擊鍵至此,筆者必須說,有生以來從未聽說過哪個學術行政機構的經費是來自其內部的學術研究單位辛苦爭取來的研究贊助的道理。這種直接向下屬的研究單位抽成的邏輯,大約與政府向百姓強課自肥稅的道理相當;黑道大哥尚不至於向自己的手下討錢,賓漢頓大學何以允許自己學術研究單位辛苦申請來的贊助金被抽成,只為了豢養一群管理這些研究單位的主管?而如果今日如CPIC這等生財不力的社會人文科學研究機構,僅僅因為未能善盡搖錢樹的「義務」,就必須被踢出學校行政資源的支應,意味的是所有自食其力的大學體系其實也必須要是個營利單位。由此來看,也不難理解賓漢頓大學強力為工程學門護航,年年擴充各項工程學研究室的設備與實驗空間等,正是因為研究經費與贊助動輒以數十萬美元計的工程學門,本身便是Foundation諸公的頭號金主。

只能說荒謬的是,今日這個以鼓勵學術研究為核心任務,以協調輔助研究資源為職責的行政機構,竟能以各式無法自圓其說的名目自行關閉轄下的研究單位,就一個號稱躋身頂尖追求卓越學術成就的綜合型大學來說直是匪夷所思。

9月 25, 2009

胡士托風波

連寫三篇看來聽來的狗屁倒灶,不偶而轉個台,都要面目可憎了。好一陣子沒有報告電影觀後感,今天先交個一部老早就該寫的。

Taking Woodstock (2009)

李安繼兩年前撼動整個華人世界的《色,戒》後繳出的這部當代音樂史上最重要事件的電影,自從出征坎城影展失利以來開高走低,在美國方面不但影評低迷,賣座之慘淡,完全無法跟《斷背山》(2005)的長賣又叫好相提並論,實在令轟ㄟ為他不捨、叫屈。

一般來說,媒體以著重父子價值的倫理劇角度來看待李安的作品,而且彷彿中西皆然,但這樣簡化李安作品其實有點不公平。李安確實是以探討家庭倫理建立他在影壇的聲名,我也讀過有人因此認定他捍衛儒家價值、立場保守的觀點。同時,我也同意李安作品並不強調電影美學上的突破。但是李安絕對是華人圈中少有的創作勇氣與誠意兼具的導演。首先李安回歸輕喜劇的基調,距離他上次類似創作路線的作品《理性與感性》(Sense and Sensibility, 1995)已將近十五年之譜,特別是在連續推出沉重嚴肅的《斷背山》、《色,戒》後,能轉向調性完全不同的路線,光是這等手筆就讓人尊敬—不然你叫史柯西斯再拍一部《純真年代》(The Age of Innocence, 1993)那樣的文藝片啊。

再來,李安凡拍英語片必挑大時代或重要歷史事件下手。珍奧斯汀的維多利亞文學巨著、南北戰爭、冷戰、甚至到了單挑美國電影西部與科幻兩大類型的傳統。雖說他的英語片成績參差不齊,但要知道,這些都是美國觀眾熟之不能再熟的歷史。如今他以在美華人的身分要詮釋這些歷史,若不能講出獨到的觀點,至少要能說服美國電影市場,他懂的不比美國人少。這種創作勇氣有多難得,問問重回中國懷抱的白鴿森就知道。

非關搖滾與革命

1969年八月的Woodstock音樂節,在當代西方乃至於世界音樂史的地位與重要性,沒有任何一個其他事件能夠相比。就美國社會來看,Woodstock的影響所及,不僅總結了整個六零年代風起雲湧的社會運動,其掀起的漣漪更廣及政治、文化、學界,光是五十萬人在那三天見證的和平反戰訴求,就不知能傳誦多少世代。好,那麼一個沒經歷過這場事件、又不是西方人的李安,能拍出一部什麼樣的Woodstock電影?況且橫在他面前的還有一部經典等級的紀錄片,以近乎全方位的角度全程跟蹤了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關於這場音樂會、關於和平反戰的嬉皮運動、關於音樂,這部與事件同名的記錄片Woodstock (1970)都有了,那李安還有什麼菜能端上桌?


李安採用的策略就是提供他能給的觀點:近距離的旁觀者。如果說遠在東亞的台灣是Woodstock這場世界級的風暴中處在邊緣的旁觀者,那麼電影中的主人翁Elliot以及這一家人所經營的汽車旅館,在美國社會中則同樣是這場風暴看似實際參與卻實則處於的旁觀者。整部電影的前半段在經營的就是汽車旅館在Elliot邀請演唱會前來Woodstock舉辦後帶來的轉變,很不幸地也是整部片比較沉悶的部份。我不太確定這種沉悶究竟是因為我一直在等待高潮(演唱會)的到來,還是李安不斷圍繞在Elliot朋友與家人一些瑣碎的小事上兜來轉去。我很能感受李安想要讓觀眾看到發生在Woodstock舞台之外的故事,讓這些小人物、小鎮生活變成整個事件的核心,但是我並不認為他把這個大事件下的小生活處理得很好。可能是太多故事焦點集中在Elliot身上,反而看不到其他小鎮居民更具體的生活,有的卻只是如刻板印象般的保守回應、三不五時拋出典型到無趣的台詞。

在我看來,整部電影到演唱會開始才真正好看起來。演唱會到了第一天的黃昏,Elliot決定到演唱會現場,也就是那塞滿五十萬人的大緩丘,親身體驗這歷史事件。他邂逅一對嬉皮青年、躲在休旅車中哈草、然後走出車廂俯瞰演唱會眾的那段,很巧妙地傳達出那種狂喜以至於迷亂的感覺。李安藉由主角嗑藥的影響,透過他的眼睛,為我們模擬那迷幻作用下看到的扭曲翻動卻又瑰麗無比的世界。在那個瞬間,整個Woodstock事件就濃縮在那絕美的翻滾宇宙中。而我認為這也就是李安想要傳達的Woodstock:翻攪、狂迷、不明所以的繽紛、那難以理解的歡愉而又美得讓人窒息的片刻。

持平而論,李安的Woodstock並不是特別傑出的電影,但也絕非劣作。如果有任何死硬派搖滾樂迷或是史家想要藉本片重回音樂聖殿或喚回1969那烏托邦光暈,他們絕對會失望,因為這部電影不是拍給他們看的。這是一部關於1969年Woodstock事件的入門電影。他要我們從這冠上太多史詩光暈的歷史事件的邊緣認識這個事件,那歷史風暴的地理核心但是政治或文化的邊陲,重新窺看整個風暴如何將所有人一個個地捲進去。它不止關乎國族、社會文化、革命、政治運動、音樂,它也關乎移民、同性慾的啟蒙、小鎮生活。固然這些小人物小故事的穿針引線並不算特別成功,但我們至少能夠知道,Woodstock不是僅僅屬於嬉皮或搖滾樂迷的。

最後,這部片的表演方面也小有看頭。飾演Elliot俄國移民母親的Imelda Staunton非常到位,把固執、防衛心強、短視自私的小奸小惡詮釋得非常有說服力,讓人看得並不會恨得牙癢癢,反會為她的所作所為感到些許同情。但本片的最大驚喜絕對是飾演毛遂自薦擔任旅館保全的Liev Schreiber。戲份不多的他每次出場都搶盡鋒頭,本戲選角之成功,以他為最。

PS. 聯合報記者何定照寫的介紹文章胡士托青年烏托邦成真深入淺出,對Woodstock事件的初步了解頗有幫助。
PSS. 圖片均取自Taking Woodstock Facebook網頁

9月 23, 2009

CPIC勒令關閉事件私紀錄之三

如今CPIC遭到勒令關閉,雖然很可能只是技術性失誤造成的陣痛,在Lugones眼中卻會帶來多方面的斲傷。長年來以左派自居的她,對研究生在大學體系中長期以來的低落地位極不苟同。在大學校園中,研究生同時是學生又是學術生產者,但是往往被視為整個學術體制內最末流、最弱勢的一群。但她相信,研究生既然已經開始投入學術討論與生產的工作,就應該被視為學術體制的參與者,而不只是被動的學習者。因此CPIC在脫離一般系所運作必定會有的校方政策約束後,更能實踐Lugones師生並肩工作的理念,從討論工作、策劃研討會、到總結工作報告,各個環節都有她邀集無分教授學生共同運作討論的痕跡,而不是她以資深學者或中心主任的高姿態指揮下屬工作的成果。

而無分教授或研究生,只要到校外參加學術研討會,或者離開學校落腳他處,這個研究中心都變成了一個表明學術認同的象徵。CPIC是獨立於系所之外的研究中心,既不從屬於任何學術部門,也不為特定的研究者服務。從一個略帶浪漫的角度來看,CPIC像是一個歸宿,在一小撮人群中開始催化某種指標作用,代表某個特定的研究旨趣與學術政治立場,樹立其鮮明的形象。它體現交錯性別、種族與文化向度的批判視角,吸納語言、文學、歷史、哲學、人類學、社會學、乃至於藝術史等學科的思考點,同時兼顧理論與行動。它以學術機構的具體形式,支撐相關研究者需要的行政資源與學術對話空間,對校內外學界發揮其獨特的凝聚力。

同時,CPIC三年來辛苦耕耘的結果,好不容易在賓漢頓校園內拓出一塊雖然規模不大、卻能讓非傳統社會人文學科的師生齊聚思考、批判討論的園地,並且向外伸出觸角,建立起跨校甚至跨國的研究團隊網絡。甚者,Lugones也與幾位師生共同草擬了向校外的大型學術基金會募款的草案,可能於近期內在該基金會進入審查階段。這些血汗的積累一旦因校方關閉CPIC而中挫,在校內逐漸成型的學術空間將付諸流水,無分師生的青壯輩學者都將回到單打獨鬥、缺乏同儕奧援交流的處境。最嚴重的負面效應之一,是跨校跨國的學術網絡因此缺了一角後,他校的學者將如何看待賓漢頓大學投注學術研究的努力?在全美國尚稱一流學府的賓漢頓大學,其管理階層不可能不了解這樣的消息對學校形象可能造成的衝擊。就這點來說,Lugones無法理解,校方有何非要收回這個研究中心不可的理由。

在上次與Gilje的談話當中,Lugones曾訂下了九月九日前往Foundation與主要幹部見面的會議,時間訂在早上十一點。而在前一次與CPIC主要成員的臨時會中,眾人已取得共識,將集體陪同Lugones,以研究參與者的身分共同前往Foundation,並表達對校方不當決策的強烈質疑。然而,Lugones卻在九月八日近午時分接到Foundation取消隔日會議的通知,理由是次長Sonnenfeld旅外尚未返回,需要重新安排會面時間,至於何以無法與Gilje先行會面,則沒有清楚的解釋。在CPIC主要成員奔相走告、緊急取消隔日的行程後,決定在九月十日舉行會議,討論進一步的對策。

而在CPIC成員與校方的會面生變的數日中,學校管理高層方面顯然開始收到來自各地聲援CPIC的聲音。至少在校長DeFleur及學務長Swain方面,已試圖回應這第一波的表態聲浪。就他們分別回覆校外聲援人士、對校方關閉CPIC提供初步解釋的信件中,有兩封傳到了Lugones的手上。有趣的是兩造的解釋並不相同。根據DeFleur簡短的信件指出,Foundation需要關閉CPIC,乃是因為學校計劃成立一個統籌所有人文學科的大型研究機構。而從Swain同樣簡短的信件中,關閉CPIC的理由則是校方財務拮据,無法繼續提供CPIC運作所需要的預算。誠然,我們可以大膽假設,兩造提供的理由實乃大同小異,計畫將Foundation有限的預算集中到這個大型的人文學研究中心。

然而,讓整個事件更添詭移色彩的,是Foundation向Lugones提出關閉CPIC的進一步說明。就在九月九日會面單方面取消的當天,Sonnenfeld寄了一封電子郵件給Lugones,首次就本事件提出Foundation本身的官方說法。信中提到,CPIC被強制關閉的主要原因乃是行政程序的問題。在CPIC於2006年通過評鑑、正式成立之時,評鑑報告中建議CPIC向主管機關即Foundation提出主要行政委員名單、向外界大型學術基金會募款企劃、以及組織章程等。關於前兩項要求,CPIC在每年固定呈交的年度報告中都有提供必要資訊,Lugones相信這不至於造成雙方誤解。至於組織章程的要求,Sonnenfeld指出,Foundation是在每年都向CPIC發函催繳、連續三年得不到回應的狀況下,才決定勒令關閉整個機構以示處分。

Lugones在收到郵件後立刻根據這幾天整理出的頭緒回信給Sonnenfeld。她表示,首先,她無法明白何以三位校方高層對於這次事件的回應口徑不一。其次,她不能理解為什麼成立人文學中心會和現有的同時研究旨趣不同的CPIC相互牴觸。再者,Lugones清楚向Sonnenfeld表明,Foundation作為總管賓漢頓大學研究單位的機構,其職責應該是鼓勵贊助校內研究,協助校內學者在學術上有所精進,如今反其道而行,委實令人不解。關於三番兩次催繳組織章程一事,Lugones則表示她從來沒有收過這等公文;而如果組織章程一事對CPIC真有如此切要關係,過去三年來屢屢造訪Foundation,也不曾聽過任何人向她提及這等要求。最後,Lugones再三懇請Foundation收回成命,讓CPIC補繳文件、恢復正常運作。

9月 20, 2009

CPIC勒令關閉事件私紀錄之二

Lugones得到校方的初步回應,是九月二日由學務長Swain發出的電子郵件。當時CPIC幾位校外的同僚已經先向賓漢頓校方發出第一波的請願信函,表達他們的關注。至於Lugones的方面,她同時要求與Foundation負責人見面,並發函表明她的困惑與不滿。這些動作似乎開始引起校方的注意,於是Swain在她簡短的信件中提到,圍繞著CPIC彷彿有些浮躁不安的情緒在蘊釀。至於與Foundation方面會談的要求,由於次長Sonnenfeld因公旅外,必須要等他回到校園才能處理。

Lugones並未被動等待Sonnenfeld,而主動聯繫另一位官員Gilje,要了解Foundation的官方說詞。而根據Gilje的初步回應,Research Foundation於八月中旬寄出勒令CPIC關閉的通知信函確是最後通牒。但在此之前,Foundation已早在前一個月即七月中旬,向CPIC的主任也就是Lugones發文通知,令其在一個月的最後期限內對Foundation的要求做出回應。

什麼要求?回應什麼?Lugones完全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更重要的是,她整個夏天有近兩個月的時間因學術活動而旅行在外,無人替她過目郵件;況且,她記憶中根本沒收過七月中旬來自Foundation的信函,要從何回應起?當下她相信這公文往返之間也許有什麼環節出了差錯,導致兩造間的誤解。要補救這種技術性的疏失,在Lugones看來僅僅是文件作業上的問題,只要請幾個講話有重量的學者出面聲援,再讓校方進入行政程序,CPIC很快便能恢復運作。

於是在九月五日,晴朗的星期六下午,Lugones連同兩位曾在CPIC擔任助理的研究生,親自草擬了兩頁長的說明信,並在研究生G. Veronelli與筆者的協助下,列出數十位校內外已有數年合作關係的學者名單。在黃昏來臨之前,Lugones將信件寄發給名單上所有人,並謹可能一一致電說明狀況,希望他們寫請願信予Defleur、Swain、Sonnenfeld、Gilje等人,要求重啟CPIC。當然,與此同時,近年來與CPIC密切合作的研究生已經開始策劃初步的動員方案,隨時準備開始在校園進行請願聲援的工作。

主持這研究中心的三年來,Lugones善用行政與學術資源,除了Ross主持的非傳統哲學研究小組和另一位學者Joshua Price指導的監獄觀察小組之外,也在校內建立起兩個研究小組,分別針對去殖民議題與少數族群女性議題討論、批判思考。同時,她更積極向校外拓展組織網絡,以去殖民的女性主義思考為核心關懷,與柏克萊大學的去殖民女性研究團隊合作,成員包括研究美國墨裔藝術的Laura Elisa Pérez及從事去殖民研究的Nelson Maldonado-Torres。Lugones更使CPIC將觸角伸向中南美洲,整合出一個串連賓漢頓、柏克萊、墨西哥、玻利維亞四地的去殖民女性主義研究的組織網路。此外,Lugones也和杜克大學的現代/殖民研究小組與麻州州大的拉美研究建立合作關係,在批判性的種族研究與現代性研究彼此交流,互通有無。

9月 19, 2009

CPIC勒令關閉事件私紀錄之一

位於美國紐約州上州的賓漢頓(Binghamton, NY)距離紐約市約三小時車程,是總人口僅十萬有餘的小城。這裡曾是歐洲移民的落腳處,在廿世紀中期以前有成片的製鞋工廠;這裡也是電腦巨人IBM的發源地,直到IBM在八零年代左右遷離之前,乃是IBM的首都。賓漢頓也是一座大學城,紐約州立大學賓漢頓分校(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 Binghamton),從二戰時期的雪城學院支部,逐漸發展成自己的統攝人文社會與理學與自然科學的Harpur College,到如今成為有近一萬五千名學生的綜合型大學。

以社會人文學科見長的賓漢頓大學,是學術界的左翼重鎮,在七零年代由華勒斯坦在這裡的社會學系草創世界體系理論,吸引批判力道強勁的學者如Fernand Braudel和Walter Rodney在此交流。它也有全美國為數稀少的翻譯學研究中心,提供翻譯學研究和翻譯實務的教學訓練。過去四五年來,賓漢頓大學更在亞洲和美國亞裔研究方面成立了專門的教學與研究機構,由漢學學者John Chaffee草創大學部,並積極吸收師資及拓增相關領域的圖書以及影音館藏。同時,以非傳統人文學科研究為主的學者如Stephen Ross和Maria Lugones,則於2006年正式成立Center for Interdisciplinary Research in Philosophy, Interpretation, and Culture (CPIC),轄屬於賓漢頓大學的Research Foundation。主要以非傳統哲學、性別、種族、去殖民、和反監獄為主要方向的CPIC,先後由Ross及Lugones主持研究中心,與校內外志趣相同的教授及研究生進行研究、交流。

2009學年度的第一學期,於八月卅一日在賓漢頓校園鬧熱騰騰地展開了。但是在學生回到學校、呼朋引伴出入教室的時刻,有個難以預期的噩耗圍繞著CPIC成員,在校園內外的不同角落引爆了。這一天,Lugones在它的信箱中發現一封來自Research Foundation的信件,告知CPIC被勒令關閉。Lugones被這突如其來、毫無預警的消息驚震得無法理清頭緒。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在完全沒有預先告知的情況下,CPIC被強制關閉?CPIC又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無可彌補至此,使得它必須被關閉?這一切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Lugones在摸不著頭緒的情況下,第一時間先通知這一兩年來與CPIC密切合作交流的同事與研究生,一方面先聯絡學校方面,探知相關資訊,另一方面召開緊急會議討論對策。

但是要討論什麼對策?Lugones與幾位長期合作的同志們甚至不知道CPIC關閉的原因。於是Lugones以研究中心主任的身分,在兩天之內與校方取得聯繫,分別與校長Lois DeFleur、學務長Mary Ann Swain、以及Research Foundation的次長Gerald Sonnenfeld和副次長Stephen Gilje等短暫談話,一步步追溯CPIC勒令關閉的經過。

在九月初的暮夏,黃昏已開始捎來微微涼意的時節,驚愕中的Lugones和她的工作夥伴們正要開始經歷一場校園中的駭浪。當時沒有人知道,這個追溯的過程,將演變成長達一個月疑雲重重的羅生門。更不會有人預料到,整個抽絲剝繭的經過,會讓他們看到一場學術界的密室政治。

9月 09, 2009

瀑布

作者 魏振恩
原刊載于 【笠詩刊】 Li Poetry 271期 (2008.6)

雲飄過睜眼便是鳥聲的童年
島靜靜望著窗外藍裙的女孩穿過椰林

島靜靜望著稻浪披上我們的影子
穿過樹下睡去的老人

穿過山上教堂外的蟬鳴
瀑布在後方的森林嗚咽

掉了一隻眼的耶穌雕像伸開雙手
我想著他擁抱你的樣子

我想著你躺在瀑布下讓綿綿密密的雲海澆在長髮上
澆在一回頭便是回聲的夢境

我想著你躺在瀑布下閉上雙眼
像是為我等待著

藍衣的少女走進夜晚的百合叢
我坐在牛背上讓孤獨化成雙眼凋零的耶穌

化成荒蕪 化成等待春天微雨的稻田

沉睡的城
從火車切過平交道的規律中醒來

群燈滅盡的山上只有你醒著
綄著遙遠的衣服

像一張恆定的臉在嘩嘩水聲中等我把你抱起

影子穿過平原
穿過沉夢中的少女
在群星的後面哼著那首耶穌熟睡的兒歌

9月 06, 2009

看片小記: ラヂオの時間 & 寂寞的十七歲

ラヂオの時間 (1997)

三谷幸喜的作品這幾年在國內知名度直線上升,我如今卻是第一次接觸。這部講電台廣播劇的故事是他的首部電影作品。看了一整個嚇到,簡直是太強的編劇,還有場面調度,也是功力驚人,不能理解這部片為什麼當初台灣沒進,後來好像也沒出DVD。光是看本片的卡司,唐澤壽明、鈴木京香、西村雅彥、還有許多日劇中臉熟但叫不出名字的演員,一字排開就很嚇人了。故事講現場直播的廣播劇當天晚上的意外、名星爭寵、擅改原著、加上音效做不出來等狀況頻頻,具體而微地講廣播產業的現狀,而最精采的地方是為了解決製造音效的問題,找來電台中轉作警衛等退休的老先生,現場製作出讓人驚歎不已的音效。這部片以這樣的方式召喚那個很有手工業味道的舊時代記憶,我覺得比那三丁目要高明多了。

寂寞的十七歲 (1968)

本片是白景瑞的第二部導演作品,實驗性格頗強,從大膽的攝影就能直接感覺出來。白景瑞是台灣第一位留學義大利的電影人,應該也是國民黨時期第一批直接受過國外電影專業和高等教育訓練的導演。他旅義四年回國後擔任《蚵女》的剪接,並跟隨李行參與策劃《養鴨人家》等作品,同時導演自己第一部作品《還我河山》(1966)。


不知道是不是這層留學歐洲和跟著李行累積實務經驗的緣故,《寂寞的十七歲》不但影像風格獨特,也為國內寫實電影增添社會問題的色彩,在九年國教開始實行的前一年(拍攝時間是1967),就點出青少年心理和升學壓力等問題。這部片也於同年在第六屆金馬獎中有所斬獲,一舉讓白景瑞拿下最佳導演、彩色攝影(林贊庭)、彩色美術設計(李季)、剪輯(沈業康)、錄音(洪瑞庭)、還有攝製技術特別獎共六個獎項。

這部電影跟許多早期攝影相當出色的電影一樣,讓我們看到那個推軌技術尚未成熟、手搖鏡又晃動太過劇烈的時期,如何運用其他鏡頭技巧的使用,來變化出最多可能性的視覺效果,藉以傳達電影想要的情緒。許多鏡位的擺設和使用,今日看來竟然完全不覺得老氣過時,不知當時看來會不會相當震撼。同時故事中後段精神病院的部分非常精采,老伯伯的出場搶盡鋒頭,唐寶雲的搭配也甚為漂亮,整個段落是一大驚喜。特別是老伯和唐寶雲在綠油油的草地上唱歌跳舞的片段,和前半段的灰色水泥叢林對比之下,整個畫面簡直是美極了,相當有種超現實感。

看這部電影還有一大趣味,就是有許多實景拍攝的地方,都讓我看到一些熟悉地點在四時年前的模樣。像是金華街那附近啦,台北國賓飯店啦,這些四十多年前的人文景觀,都因為實地拍攝得以保留下來,表現劇情片的某種記錄功能(算是一種意外吧)。同時,當時年紀都不過二十五歲的柯俊雄和唐寶雲,男俊美女漂亮,實在賞心悅目。年紀比唐寶雲還要小一歲的柯俊雄,卻越級演她的表哥;反過來說,唐寶雲超齡演出準備聯考的高中生,雖說單就面貌來講說服力少了點,但是她稚氣未脫的演出則補足了這個年齡的差距,充分表現出少女會有的那種天真(不過只有女生才真知道這點吧)。

關於白景瑞先生的生平,可參考台灣電影筆記白景瑞網頁。另外粟子的部落格對於寂寞的十七歲也有相當詳盡的介紹,對瞭解這部電影頗有幫助。

9月 05, 2009

東邪西毒: 終極版

幾個星期前跟V去了一趟紐約市,剪頭髮吃飯踩街,還買了望穿秋水終於到手的《東邪西毒:終極版》DVD。上週末帶著虔敬又誠惶誠恐的心情,打開包裝(靠這麼厚的盒子結果裡面幾乎什麼都沒有嘛!),看看終極版的東邪西毒有多終極…

事前對這終極版的由來多少有耳聞了。負片腐爛不堪,只有使用當年坎城參展後保留下來的正片數位修復,將原來不到一百分鐘的片長再修去十分鐘之多,邀來馬友友添入新的配樂,有的沒的。我對新的版本會這麼期待,主要也是因為市面上原有的DVD,不論是中港台還是網路上有的,幾乎都是同一個版本,也就是當年在台放映的學者發行版,影像粗糙、色彩不飽滿也就算了,最糟的是沒有附上原有的粵語配音,只有字正腔圓的國語配音,完全聽不到演員本來的聲音表情。

那麼數位修復而且新剪的終極版本,效果究竟如何呢?個人感覺是正負面情緒都有。修過顏色的影像固然漂亮得多,而且可能是因為數位上色或正片上色的關係(請原諒我不夠專業,無法區分正負片之間的重要差異),修過的影像出現某種西畫的油量而且塊狀的視覺效果。比如說沙漠的粗粒子質地,在修復並添色過後,看起來反而像一抹芒果色的油彩,可以說有不同的感受吧。當然聲音效果沒話說,還原粵語配音實是一大福音。能聽到梁朝偉張國榮本人的聲音,不知是多幸福的事。而且聽了原音版,才知道其實林青霞在片中是以國語表演的,同時張學友努力模仿鄉音很重的農村方言,在片中和他(洪七)的老婆對話,聽來也都興味盎然。

但整體來說,我對刪節掉十分鐘片長和重修片頭片尾,以及邀來馬友友加進大提琴這三個動作,感覺王家衛有點自作聰明。我在看片的時候,難以避免地拿它跟十多年前的初映版做比較;用版本比較來評價作品在我看來是相當偏頗的作法,所以無論是小說漫畫或電玩改編的電影或是比較舊片重拍,我都儘量避免用不同版本比較的方式來決定改編作品的好壞。但我畢竟還是惹上了這惡習。記憶中的早期版本有幾個片段,在終極版中被刪掉的,包括獨孤求敗試劍後的狂嚎,洪七的老婆口哼小調餵他進食,片尾歐陽鋒完整的獨白等等。就兩版本比較來說,短了十分鐘似乎沒有讓電影節奏加快,所以王家衛是以什麼想法認為必須刪掉那些片段,頗引人好奇。


我個人的感覺是,終極版多了細膩,馬友友的大提琴也添增這股細膩味,使用電腦重新製作的片頭和片尾卡司表則有種精緻感。但對於整部電影來說,這些修修補補卻直接使終極版少了原版有的磅礡壯闊的氣勢以及大漠那種蒼茫的迷人。武俠類型中那種豪邁也好飄逸也罷的「俠」氣,在終極版中似乎稀釋了不少,這是讓我感到有點遺憾的地方。

同時,王家衛在終極版中把節氣當作章節來作為電影敘事的段落點,也讓我感覺到觀影情緒的中斷。在原版中,節氣雖也是標誌故事推動的轉折點,卻是把字放在影像中,讓影像並未隨敘事的轉折而中斷;到了終極版,王家衛表明為了讓不熟悉節氣傳統的觀眾更容易理解,所以把節氣做成字卡的形式,置放在兩段影像之間,當成章節的標題。這樣的做法或許體貼不熟悉中國文字的觀眾,卻犧牲了像我這樣極欣賞原版整體感的人。總覺得什麼東西少了,或者哪裏變質了,好則好已,就是什麼地方感覺不太對勁。

每次提到《東邪西毒》,總喜歡用這種方式來表達我當初看這部電影的震撼和激賞:本片攝影杜可風在第三十一屆金馬獎(1994)同年以本片還有《重慶森林》(與劉偉強一同入圍)、《紅玫瑰白玫瑰》,一個人在四部角逐作品中代表三部強勢壓境。頒獎當晚最佳攝影獎項宣布由《東邪西毒》得獎時,我一個人坐在電視機前興奮得大叫一聲。雖然我對《紅玫瑰白玫瑰》細緻瑰麗又壓抑的影像也非常欣賞,但是杜可風在《東邪西毒》中的破格、詩意、恣意揮灑出的光影,盡顯他在短短九十幾分鐘創造出來的影像魔力。而如今看完修復過的《東邪西毒》,彷彿回看當初踏入電影聖殿的那股眩惑,卻感到一環淡去的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