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 27, 2018

看片小記 一屍到底 (カメラを止めるな!, 2018)

《一屍到底》可以看作是三部影片,或三段式作品,但彼此牽連、環環相扣,乃至於最後成就一個完整的因果鏈。我們可以這麼看:《一屍到底》的第一段是一部約三十分鐘一鏡到底的B級恐怖片(也可以說是偽紀錄片)One Cut of the Dead;故事關於一組在廢墟拍攝殭屍片的迷你團隊,意外發現廢墟裡有真殭屍,最後死成一片,只剩飾演女主角的演員存活下來。這部半小時篇幅貨真價實的一鏡到底影片,處處「瑕疵」,除了運鏡與表演極其拙劣之外,還會有導演對著鏡頭說話、死去的角色又活過來、攝影機運動中突然出現一隻手擦拭鏡頭等等令人啼笑皆非又瞬間出戲的畫面。但若要說它是充滿惡搞趣味、瑕疵處處的典型低成本B級恐怖片,卻又讓人無法忽視那一鏡到底的高難度表現,以及最後鏡頭逐漸上升、帶出「血詛咒」的充滿迫力的最後畫面。好吧,One Cut of the Dead無疑是粗陋但充滿力量、野心十足的陽春作品。

而當我們以為這部One Cut of the Dead大約就是這樣,《一屍到底》進入第二段,將時間推回到One Cut of the Dead發生的一個月前。One Cut of the Dead片中的導演、男女主角與製片回到現實生活中,各有其位:導演是個混口飯吃的小咖導演,那製片原是他老婆,兩人還有個電影魂熊熊燃燒的滾燙熱血少女;男主角是個偶像明星,而女主角則(應該是B咖)偶像女優。由於某電視台將開闢專放恐怖片的新頻道,開播特別企劃是一部現場直播、三十分鐘且一鏡到底的殭屍恐怖片,找來導演、男女演員以及其他設置團隊。我們姑且稱這大約也是三十分鐘長度的片段為One Cut of the Dead前置作業戲。這段前置作業戲碼給了One Cut of the Dead作品催生的脈絡,在時間的意義上不失為其後設電影,也在某層次上鋪陳出一段關於拍攝影片作品的影片作品,確是後設況味。同時,這片段也讓盡顯影視工業在前置期的各種磨合,喬來喬去的擦痕與體制邊緣求生的無奈,一樣也是後設況味十足。但即使如此,這前置作業戲畢竟有些乏味,看這些兩光演員與拍攝團隊如何排練與磨合或許有些趣味,但坦白說我一度懷疑《一屍到底》是否就此一路到底,成為頭重腳輕的鳥片。

但真正的高潮從此才要開始。《一屍到底》進入最後三十分鐘的第三段,是整個團隊開拔到廢墟準備正式開拍。現場實況轉播加上一鏡到底的限制,直接壓縮了拍攝過程的犯錯空間。「攝影機不能停!」這是《一屍到底》的日文原片名,不但是本片攝製團隊、片中人物的直白表態,也是召喚幕前台下觀眾與熱血電影工作者的熱情與認同。於是,一旦開機後,所有荒唐離譜的失誤與突發狀況都必須隨機應變,劇情也必須創造臨場修改的調度空間,只要別太脫軌,只要最後兜得回來,先掰在說。在這第三段中,所有令觀眾捧腹爆笑的橋段,實則都是現場拍攝團隊最不願遇到的危機處理;卻也是這些極為唐突誇張的狀況展現團隊功力,在看似毫不專業、荒腔走板的危機處理當中,看到高度靈活的技術操作與態度。這《一屍到底》第三段,同時是One Cut of the Dead的拍攝經過、也是它的幕後花絮,更是《一屍到底》的總結(連著跑卡司表時的片花也包括在內,那又是另一層的拍攝經過)。

《一屍到底》極其盡興地玩弄這些片中片的層疊套式,以略帶詩意又十足的精準與謹慎,循序漸進,終而激射出有如無盡映照的多重鏡像,讓我們癲笑的同時也淹沒在那些攝影機後的攝影機後的攝影機、以及故事外的故事外的故事等眼花撩亂的指涉。當電影最後收合在One Cut of the Dead眾演員終於大功告成的燦笑時,我們也放棄去追究細想,那究竟是《一屍到底》拍攝團隊的大功告成,還是One Cut of the Dead的大功告成。坊間有個說法,認為《一屍到底》是由熱血熱情逼出熱淚的爛片,爛卻有梗而成為爽片鬧片,讓觀眾又哭又笑,造就一影市奇蹟。但我自始就不認為《一屍到底》是爛片,所謂「爛片」只是個偽裝、諧仿,並且以拙劣、粗糙到好笑可笑,來讓觀眾買單。這樣縝密(也很大膽)的算計,無疑包裹著高明的市場操作策略;換言之,《一屍到底》從編劇、攝製到行銷,相信都經過細緻精密的考量。這是一記險招,但不是衝動為之的草率愚勇。而如此暢快淋漓、俐落精彩的作品,居然是導演上田慎一郎的首部劇情長片。這位年過三十的高齡新手,或許能為近年來體質趨弱的日本電影注入生猛的新活力。

《一屍到底》以不到百萬台幣(300萬日幣)的超低製作預算以及首映時只在東京兩家戲院推出的「寒酸」,爆出如潮好評、全日本近兩百廳聯映、以及二十億日幣以上的票房(並且仍在上映中)。如今《一屍到底》在台上映首週已創下開埠四天票房為首日20倍的紀錄,如無意外將在首週破千萬票房,未來能衝到多高,引人期待。


*目前爬文獨到的相關影評中,刊在《放映週報》的甜寒影評《一屍到底》:我的喪屍恐怖片果然有問題寫得極佳,非常推薦一讀。

9月 08, 2018

房總半島:懷舊鐵道半日遊

(借用PERIE百貨的圖案)
從地圖上看,依傍東京灣而居的大東京區,左右各有兩座半島,如螃蟹的兩隻蟹螯遙遙相望,護衛著日本國都。西南側的那隻右螯是因川端康成而享盛名的伊豆半島,東北方的左螯大得多、距離東京都心也近得多,名聲卻遠遠不及。房總半島佔據了千葉縣的南半部,多是林木密佈的丘陵地與各種蔬果穀糧的農業區,雖有JR內房與外房兩條線沿海岸繞行半島,產業型態和地景仍與北千葉人口密集、都市機能全面的市郊、衛星城鎮相當不同。

這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房總半島,中部有袖珍的舊鐵道線橫向貫穿,查了一下地圖,確定路線後,決定要來一趟橫貫房總半島鐵道之旅。我選擇的是從東向西行,先搭乘由千葉站發車的JR外房線到大原站;基本上,出了千葉市區便愈來愈是田埂果園比樓房多的鄉鎮風景。鐵道半日遊便從這裡開始。橫貫房總半島的鐵路由兩條線銜接而成,東段是路程較短的いすみ鐵道線。大原站是いすみ鐵道線的起點站,沿途西行十二站,終點站為上總中野。這裡要注意的是,由於這段路程途經幾乎都是小站,沒啥景點也沒什麼可以打卡啖美食的名店,也就是說這段鐵道線班次很少,大約每小時一班,中途下站走逛,一待就要等一小時左右才能在上車,若沒有充分的閒情逸致,留意各站的發車時刻比較好。

還有,搭乘這種小火車自然都是現金購票,日本人、觀光客都愛用的Suica西瓜卡這裏並不適用,所以隨身準備足夠的絕對有必要。搭乘いすみ小火車有三種購票方案,一是買到目的地的單程票,二是いすみ鐵道線一日遊票券,適合專攻本線的鐵道迷或深度遊客;基於時間考量,我買的是走馬看花的「房總橫斷乘車券」,一張票一口氣橫貫房總半島。這張票有點像一日遊券的概念,可以在購票當天使用、也可以在途中任一站上下車,唯一的限制是不能逆向搭乘。

我在大原站的售票機前研究該怎麼買票時,いすみ線的售票大姐很熱心過來,用非常基本但很好理解的英文給意見,建議我途中在大多喜站下車逛逛、等下班車再繼續前行,比直接坐到終點站上總中野好得多。在地人都講話了,當然多聽為妙。

(いすみ線大原站發車前,非常有三十年前就是風情的車廂,喚起我的兒時回憶)

いすみ線很像一些日本片或日劇裡會有的那種非常懷舊的小電車,一節相當陽春、很老舊但清潔的車廂,搭乘的旅客不是通勤往返的在地人就是特地搭乘的遊客,絕對沒有搭錯車或閒閒沒事來繞一趟的人。在大原站發放的鐵道線旅遊地圖還提供解說,讓我知道我搭乘的是哪一型號的電車,顯然這是鐵道迷很重視、いすみ線也相當自豪的資訊。同班車果真就有幾位鐵道迷,對電車又是驚嘆又是拍照連連。

(大多喜站與可愛電車)
大多喜雖然是個小地方,但停留一小時嚴格來說還是很趕。我在鎮裡很快走一圈,順便在販賣土產的文化館吹吹冷氣,就已經沒有時間走去後站山上的大多喜城。我試著往古城方向走,還經過刻著「房総の小江戶」的大手門,但只過了半途就不得不放棄。查了一下,大多喜在いすみ線之所以成為一個景點,在於這座城上追五百年的歷史,從武田家一直到德川幕府,雖從不在幕府政治的核心,卻還算小有份量。從當地綿延四方的農田來看,大多喜城或許就像歐洲中世紀的小莊園,在那樣的時代過著難以富足但自給自足、幸運的話還能不與人爭的偏安生活吧。

繼續前行到いすみ線的終點站上總中野,趁著等著轉車的空檔一看,果真是十足的小鎮車站,連個商店可能都要走一段路才有。這裡最大的看頭就是極具風味的木造候車亭,半開放式的建體顯然不會有任何空調,也沒有站長或工作人員,只有早以褪色的傳單聊勝於無地陳放在候車室內,室外的自動販賣機與電話亭想來在夜裡頗有指路明燈的作用。我們這些遊客也在下班車來之前,非常盡責地對著候車亭不停拍照。

(上總中野站)

大約過了十五分鐘,另一段電車從西邊駛來。上總中野除了是いすみ線、也是小湊鐵道線的終點站。小湊鐵道線比いすみ線長得多,西起五井、東抵上總中野,共十八站。或許因為路線較長,更可能是因為五井已接近千葉市區,所以小湊鐵道線的電車共接了三節車廂,不過車廂內老舊清潔又陽春的裝潢倒是和いすみ線的電車一般。我在小湊鐵道未做停留,即使知名景點養老溪谷也只是點到為止地遠望,一路欣賞單軌鐵道兩旁山景與時時緊貼車窗的樹叢。有趣的插曲是在月崎或是里見站附近,瞥見一連三組外拍隊伍,都是機車廣告;我們這班列車偶然成了背景,我們眾乘客的臉這麼一閃而過,或許還出現在哪支電視廣告裡。

小湊鐵道的這段路程由於方向關係,從鄉野田園緩緩駛回都市,短短一兩個鐘頭之內在低谷河流與湍流著人潮的城市間閃去閃回,一時之間有種恍然,彷彿穿越了兩段時空。慕然想起侯孝賢的《戀戀風塵》,那台灣如今已非常難再見到的鐵道風景。這時才意識到日本鄉間有種不可思議的寧靜,彷彿人的活動被抽空,只剩下嘎嘎鳥叫、潺潺水聲、風吹過樹葉以及電車輾過鐵軌的聲音。那種沈靜即使在台灣的偏遠鄉鎮都算少見。回到無比熟悉的塵囂,既有種親切,卻也不免感到些許失落。

9月 03, 2018

讀《東京人》

川端康成,第一位獲頒諾貝爾文學獎的日本作家,於1955年出版長篇小說《東京の人》。這是川端康成唯一的長篇小說作品,原來是以章回的形式,於1954年五月開始同時在《北海道新聞》、《中部日本新聞》以及《西日本新聞》三報連載。據說川端康成原先只計畫寫作百來回,因讀者反應熱烈而延展近五倍,最後發表了五百餘回,才在1955年十月結束連載,並以長篇小說的形式出版。

今年四月,《東京の人》以《東京人》為書名發行繁中譯本,距離原著初版已超過六十載。既然是繁中譯本首度問世,這大部頭作品在台灣還未累積什麼論述或可理解,但在日本似乎也是如此:不論川端康成生前或死後,此書評價、知名度與相關論述都遠遠不及他的《伊豆的舞孃》、《雪國》、《千羽鶴》、《古都》等作;維基的日文網頁沒有「東京の人」的獨立條目,在日本的書店要找到這本小說也不容易。

《東京人》的故事背景為戰後重建的東京,即大約與川端寫作同時,圍繞著中年女子白井敬子一家人的故事。從事珠寶鐘錶業的敬子與出版業的島木俊三同居;戰時成為寡婦的敬子以及妻子在外養病的俊三,戰後在百廢待舉的東京街頭邂逅、進而成為情人,也各自帶著白井清、白井朝子與島木弓子三名年輕子女同住在敬子的房屋。幾年之間,俊三擔任社長的出版社業績下滑,連帶使俊三失去中年男人應有的衝勁、野心與魅力;相較之下,年過四十但仍貌美動人的敬子,事業有聲有色,幾乎獨自撐起整個家。某天,債務累累的俊三不告而別、棄家遠去,眾人遍尋不著,拼湊出俊三應是給逼得跳海尋短。敬子只能為他辦沒有屍體的葬禮,獨自照料三名子女。

但從此這個家在短短兩年之間發生劇烈的波折。朝子率性與同在劇場舞台界的男人結婚,清對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弓子的愛戀愈強烈也愈難以壓抑,弓子對同樣沒有血緣關係的敬子則有最親近密切的情感與依賴。至於敬子,則偶然間結識昔日工作夥伴的弟弟、年輕俊美的外科醫生田部昭男,進而發生熱烈但必須掩人耳目的情慾關係。然而,在昭男與敬子家人愈來愈頻繁的往來中,俊美的昭男與清麗純真的弓子卻也感到彼此間隱微但愈來愈強烈的吸引力。雖然這對年紀與條件皆匹配的男女是眾人眼中的絕佳伴侶,卻對於已然秘密進行的敬子—昭男姐弟戀造成莫大威脅,也為清、弓子等人的生活帶來震盪。

這儼然是八點檔通俗劇碼的故事,不太像是川端康成這等大家會寫的故事,一時也難看出《東京人》與戰後日本有什麼清楚的關聯。有個說法是,《東京人》文學性較低,文字有欠精煉,倫理通俗劇的男女情愛內容缺乏藝術氣息的昇華空間,似乎也缺乏川端康成經典作品中的日本傳統之美。這些或許都是合理的批評,以繁中本《東京人》浩浩七百頁的篇幅,淺白的文筆以對白居多,很符合川端康成平淡輕柔、言淺意深的筆法,偏偏本書寫的幾乎都是男女間的小情小愛,更接近大眾文學,怎麼看都很難是雋永深刻之作。

愛的徒勞

但換個角度來說,川端康成卻也透過這部《東京人》,幾乎寫盡了男女之間情愛關係的狀態:暗戀/單戀/苦戀、熱戀、專致執著、猜忌/嫉妒、渴求/思念、鬧彆扭、懵懂、不安、三心兩意、若即若離乃至偷情/出軌。凡此總總關乎愛戀和情慾的或隱微私密、或奔放激越的錯綜紛雜的慾望,都出現在這幾個人身上與他們之間。川端康成架構出兩組三角關係,讓這些慾望交纏、碰撞、激盪:在昭男—敬子—弓子之間,讓昭男面對情人與情人之女兩個艱難的抉擇,更讓敬子因為非親生女兒弓子的存在而處於母愛與嫉妒之間的掙扎;在弓子—清—昭男之間,則讓清長期深陷苦戀的煎熬與強勁情敵的壓力,也讓年輕單純的弓子面對成年人情慾的複雜。四人間彼此牽動,在看似平靜無波的生活中翻湧著躁動熱烈的情感。川端康成還藉由俊三在出版社的員工美根子,講述他自己似乎相當嚮往的那種女人的深刻真/貞切的一往情深,甚至還在書中騰出篇幅,描述了敬子、朝子、弓子母女三人之間細密的親情關係。

論者難以忽視川端康成如此傾注心力描寫紛呈交雜的情愛狀態與關係,也注意到纏繞著這些人物的,無非是透過愛情,來追求他們各自的「幸福」。然越是渴求幸福愛情,只是更突顯他們的空虛與孤寂;敬子在書中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離開東京的火車上對同行的旅人說:「東京人沒有故鄉」,說的大約便是這樣的空虛孤寂。我們不妨把《東京人》各人物尋找愛情與幸福的過程,視為他們尋找依歸的過程。有了愛、有了愛人,彷彿有了歸宿,人生也有了安全感,但沒有了愛與愛人,人生頓失依靠,如同《東京人》書腰的宣傳語:「在喧囂落下的安穩時代,我們卻各自孤獨」。

《東京人》引人尋思之處在於,以上的男情女愛最後幾乎都失敗了。朝子離開了先生,帶著腹中胎兒單方面宣告「離婚」;敬子先後遭俊三與昭男離棄,若再加上戰時遭逢丈夫戰死前線,四十多歲、美麗動人又貴氣的敬子,短短五、六年內已失去了三段愛情。昭男與敬子分手後遠走歐洲,離開這無解的三角關係,等於這年輕俊秀的醫生最後同樣失去了愛情。倒是因昭男的離去而解套的另一組三角關係,始終艱苦單戀著弓子的清,似乎不再執著於得到弓子的愛情後,反而撥雲見日,留下或許能得到幸福的伏筆。另一個幸福的伏筆則是美根子;她的獻愛不斷遭到俊三拒絕,但美根子卻從未放棄,最後也讓她找著俊三、並可能終於「修成正果」。

換言之,《東京人》中所有人在愛情上的努力幾乎都是徒勞。這種帶著頹敗、無謂氣息的故事底蘊,或許是將此作品接上川端康成創作題旨的一道線索;貫穿另一部川端經典《雪國》的題旨,正是這樣類似的耽美、卻也隱隱透出絕望氣息的徒勞。在《東京人》,無論是盼望幸福婚姻的朝子、一心求愛的清或美根子、小心呵護著秘戀的敬子、乃至幾近於被動地浸淫於熱愛當中的昭男,最後都還是被愛遺棄了。至少大部份的時候是如此。他們只是徒勞地追求自始便不該得卻強求、或最後才領悟終究得不到的愛情,在東京的喧囂中落得孤寂孑然。

如此愛的徒勞,對於愛與幸福的追求終究無能為力的時代,或許可以是川端康成藉《東京人》為當時日本所下的註腳。在愛中潰敗了,放眼望去一片殘破淒冷,何處能得安居、慰藉?楊照在本書導讀中說道,這樣絕望、荒蕪的日本,唯一的救贖與希望依賴於「美」與秩序的重建,是以敬子每逢身心苦痛,便在珠寶中尋求慰藉,因玉石之美是她的救贖;又如朝子將熱情寄託在戲劇藝術,那也是她的救贖。倘若將楊照的邏輯進一步延伸,則弓子嚮往純潔無瑕的情感世界,美根子義無反顧的一往情深,又何嘗不是將女性與某種「美」的追求結合起來,作為個人的救贖,也是整體社會秩序重建與文化救贖的提示。

戰後的時代印記

《東京人》作為戰後東京的註腳乃至於日本的時代縮影,還能找到不少此起彼落的其他安排。且不提最明顯的澀谷、銀座、麻布、新橋、兩國等東京各地名,以及珠寶店、電車、喫茶店與河邊遊民的破落木屋,交織出戰後東京的都市地景;朝子從舞台劇、廣播劇進而走向電影演出,清參加反戰運動、反氫彈抗爭,美根子為生計轉而成為酒店小姐,無一不是投射出戰後的日本都會,從百廢待舉走向社會與經濟重建,繁華與赤貧在復甦中互見,安穩富足與流落街頭並存於東京市區的境況。我們也在敬子最後奔向羽田機場為昭男送行的路途中,讀到計程車被美國警察攔下的片段,而(終於)瞥見戰後日本曾接受美軍託管的歷史軌跡。

但這些時代線索參差在《東京人》這麼龐雜紛亂的情慾佈局中,畢竟顯得淺而單薄。而對時局、社會脈動的鋪陳遠遜於對人物情感的經營,確實也成為這部作品美中不足之處。比如說,我們缺乏足夠的資訊來想像俊三如何搖身一變成為出版社社長、又在十年之內負債累累;我們也同樣難以想像戰後在車站設攤兜售雜貨的敬子,如何在短短十年內累積足以購屋置產的財富,並進而開設自己的珠寶店。若說田部夫婦與敬子長年的忠實助手川村是戰後日本胼手胝足擺脫貧窮、穩健走向復甦與小康的代表,作為對比,敬子憑一己之力讓全家晉升小資產階級,難免顯得突兀,在日本展現重回世界舞台的「經濟奇蹟」之前,難以看出其脫胎換骨背後的社會肌理(或極端幸運的緣由)。簡單來說,作為《東京人》的主人翁,敬子一家人的優渥無疑是故事核心的一部分,卻缺乏它應有的血肉。這可能是川端康成著重人物感情關係與狀態而有的顧此失彼,不免可惜。

不過,我們倒是可以從《東京人》的幾個主要人物,琢磨出川端康成捕捉戰後東京時代印記的努力。之前提到的酒店小姐美根子、反戰大學生清、小康百姓田部,都是顯而易見的例子;敬子、朝子這對愛情路上坎坷、或貴氣或驕矜得不合時宜的母女,大約展現了日本戰後重整、走向復甦的時代氣氛。昭男、弓子這組男女較有趣,他們儼然是戰後青年代表,男者為令人敬重的醫生,相貌俊秀與高尚氣質,令敬子陷入無法自拔的情慾、也令年輕的弓子不由自主受到吸引;正要從高中畢業的弓子,則以清麗外表與純潔無瑕的氣質懾服所有人,令清與昭男神魂顛倒。這兩人皆以年輕絕美的青春氣息,帶有無比的吸引力,但他們卻也是性格最模糊的兩人:昭男高尚典雅,凝聚西化的新日本最菁英的符號(醫生、古典音樂、留聲機),卻在敬子與弓子間總是三心兩意,不知他究竟在想什麼;弓子看似單純天真,以最潔白無瑕的女性本質,準備面對這個世界,但她甚至常摸不清自己要什麼與該做什麼。

對我來說,昭男與弓子,這對書中最璀璨、迷倒眾人的年輕男女,實則最讓人捉摸不清,像個謎團。若這是川端康成的設計,那麼昭男與弓子作為戰後年輕日本世代的寫照,出生於戰前、卻並未參與戰爭、對戰爭的記憶也很稀薄,在廢墟中重生、擺脫戰爭陰影;他們的身體與靈魂皆因年輕而閃動著令人迷醉的美,這樣的年輕與美正蘊含無窮的可能性。但正是這樣的無窮可能性,意味著摸索與迷惘,在百廢待舉的時代裡茫然著,憑藉一身奪目之美作為生命的指南針。

然而這批東京人中最耐人尋味的,莫過於幾乎通篇缺席的男人島木俊三。雖然俊三與敬子以非婚同居的關係組成非典型的家庭(想像一下這在半世紀前的日本該有多麼不合倫常),但身為這屋簷下的成年男子,多少扮演了一家之主的角色。但這男人卻消失了,正確來說是落荒而逃。而偏偏這躲避債務、遠遠逃離現實、自我放逐的男人,先後吸引敬子與美根子,更讓後者彷彿獻出所有的生命那樣執著地愛著。如此自棄、瀰漫著死亡氣息的男人,對於敬子、或許更對於美根子來說,也充滿頹廢的浪漫魅力。

這樣的頹廢與浪漫若追溯到俊三的青年時期,則對應到大正末期或昭和之初。那麼我們應該能拼湊出自棄、消失的俊三在《東京人》當中的象徵意義:他或許就是川端康成的化身。或者是其摯友橫光利一的化身,也可以說是戰前日本男人的化身。《東京人》故事的起點,昭和二十三年、1948年,是敬子回憶和俊三在車站初遇的那一年;那也是橫光利一病死的隔年。對於痛失摯友,川端康成說:「從此就是餘生……」。如果不是過於附會,我們或許可以這麼想,整部《東京人》裡缺席的,也正是永遠逝去的美好與浪漫,而如今已然頹死無謂的「我」。大正日本已遠,好不容易熬過綿長戰事的煎熬與原爆戰敗的陰影,摯友卻猝然離世;不知如何再面對這世界的自己,只能逃跑躲藏,度此餘生。

《東京人》畢竟是川端康成的手筆,在燒灼的青春情慾裡徒勞,骨子裡更是沈湎在昨是今非的自傷之中,身在塵世間,靈魂卻是棄世的。只不知,川端康成是否也像俊三,有個自始至終不離不棄的美根子,將他從無盡的悲苦哀戚中拉回這世界。


*延伸閱讀:盛浩偉:完整的川端康成圖像──如何理解《東京人》的位置
*延伸閱讀:生死兩忘的浮華廢墟──川端康成的《東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