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 24, 2009

看片小記: 圖雅的婚事 (2006)

如果已婚女人的難題之一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那麼圖雅的難題則是一口打了一半的井。蒙古婦女圖雅的丈夫巴特爾因為幾年前在家門外鑿井時不慎跌落導致半身不遂,獨自一人撐起全家生計的圖雅難再負荷又要牧羊又要每日百里路的挑水重擔,於是在丈夫的提議下離婚另覓身強體健的男人,讓他來替圖雅挑水,甚至鑿口新井。只是圖雅堅持即使再嫁也要巴特爾得到同等的照顧,這是她開給前來求婚者的條件。


這部讓中國第六代導演王全安勇得2007柏林金熊的作品,呈現內蒙的草原風光,用我辨認不出的樂器和擠在一團的綿羊編織本片第一個畫面(也是美版預告片的第一個畫面)。王全安鏡頭下的蒙古其實少有深焦遠景,常常是中景甚至特寫,讓觀眾看到圖雅(令人無比敬佩的余男)包得腫到無法辨認性別和曲線的身體和她心事深藏得難以看透的木然表情,也看到巴特爾的無奈和森格的茫然。蒙古草原或大漠的雄渾,在片中往往不容易見到;在中國社會/文化邊緣生活著的人,才是故事的核心。(值得一提:電影中最遼闊最「蒙古」的景象,竟然是影片中電視上蒙古人騎著馬在草原上奔馳的畫面,對比何其精準又多麼諷刺!)

這部片要透過圖雅呈現的乃是女性勞動者的圖像。就這點來說,王全安的紀實風格在呈現故事張力和底層生活的刻苦與韌性,維持著像李揚或早期第五代導演會有的那種人文色彩濃厚的社會主義性格。但是就這部片來說,王全安極度的內斂含蓄,和謹守質樸的影像敘事,使得本片和〈盲山〉對比下少了許多煽情的狗血。除了圖雅帶著兩個小孩在醫院向自殺未遂的巴特爾動怒落淚的那個段落,大部份故事推動都無甚起伏地圍繞在一波波的求婚者,他們的利益算計(如何娶回圖雅同時擺脫巴特爾),還有圖雅無論如何都要巴特爾得到照顧和她不乞求於人的執拗,卻又無法面面俱到的這些瑣碎卻又微妙的細節上。


〈圖雅的婚事〉是值得耐心進入到它故事世界中的電影。我們一步步看到圖雅解決一道難題卻又面臨一道新的難題時,其實也是王全安慢慢將我們拉進圖雅的困境的過程。而真正有趣的地方也在這裡:本片很可以刺激我們反思所謂婦道與女性情境的問題。一個蒙古婦女的處境為什麼能夠使我們感同身受?圖雅守著巴特爾,是出於深厚的夫妻情感,也有可能是要謹守不改嫁的婦道。需要一個新的男人來主持家務,可能單純來自繁重勞動力的需求,也有可能是男人為中心的父權家庭傳統。而圖雅的固執,是終一,也可能是別的。但為什麼是改嫁?為什麼是一夫一妻為單位的家庭價值?有沒有可能其實本片的編導代替(華人社會甚至主流西方的)觀眾投射了一雙漢人的眼睛,讓我們用我們熟悉的婦女傳統去理解圖雅的處境?取個例子來說,開著賓士車的石油商高中同學寶力爾在圖雅家中聊到他去澳門談生意,無意間聽到蒙古歌謠而思鄉落淚,不斷感嘆蒙古的好。那麼,屬於蒙古人的男女觀念、家庭價值又會是什麼?

我要說的是,內蒙的家庭傳統很可能有它別於漢人傳統的特色,而他們夾在外蒙古和漢人社會的中間,或許其實折射兩邊不同的家庭價值,但這些價值的差異卻在我們預設的詮釋觀點下壓平了。或者更有可能的是,這些漢蒙兩造間家庭傳統和男女價值的差異在漫長的歷史作用中被消磨掉了;但我寧可相信,蒙古自治區的放牧生活方式只要還保留著,他們特有的家庭、婚姻、男女觀念應該還存在一些不同於漢人的痕跡。如果我的猜測是正確的,那對於圖雅的婚事能啟發的關於中國婦女問題的可能性來說,若只停留在婦道難違/為、女性壓迫等慣用邏輯中,卻不去探究這種歷史傳統的洗刷過程,會是相當可惜的事情。

4月 20, 2009

看片小記: 盲山 (2007)

這星期看的片裡有兩部是較近期的中國電影,同是第六代導演的作品,都是以紀實風格的劇情片講偏遠地區的女性問題。先談剛看完的,改天再來談另外一部。

盲山 (2007)

對李揚的前作〈盲井〉(2003)雖然有點記憶模糊,不過其冷峻視角和犀利敘事令人印象深刻。相隔四年的作品〈盲山〉企圖延續對當代中國社會底層的關注和呈現社會快速變遷下的扭曲,誠意可佩,只是成績不比當年。

這部片就技術來說,表演和攝影都水準甚高,雖然絕大部分的演員皆非職業演員,但他們在鏡頭前的表現卻極為生動自然,並沒有非專業演員面對鏡頭普遍會有的生澀或僵硬。本片對聲音的使用也極好。幾場村裡男人乘柴油車去追逃跑的白雪梅的戲,柴油引擎突突的聲響比車子先進入畫面,直如催命的鬼車,很成功製造出緊迫的張力和白雪梅不斷被逼入絕境的強烈對比。

但是我對這部片的許多設定都無法認同。首先,並不是只要因為紀實風格、批判社會不公義、揭露人權問題,它就自動會是一部好作品,反而會因為這些政治正確的偽裝所帶來的包袱,反過來讓電影變成了矯枉過正的「偽」作;個人認為這部片很有這種嫌疑,讓理直氣壯的道德大纛來掩飾故事本身的荒謬。是的,我認為這個故事有許多難以理解的荒謬。比如說,我不能理解它將白雪梅設定成大學生,卻又讓她不知世故地被賣入偏遠山區的農村成為拐婦,還讓她做了許多莫名奇妙而且最終失敗的逃跑行動,究竟是要呈現女人的無力感,還是要嘲諷所謂知識分子的愚蠢無知。我也不能理解,面對愚昧無知,我們為何必須要給予同情(就像我不會去同情美國白人的低能一樣)。或許是白雪梅甚至是她父親兩個受害者的角色設計得不夠好,以他們面對諸般狀況的應變處理能力,實在讓人難以對他們的受害處境感同身受。

看這部片還有一點讓我開始感到警覺的,是我們相當容易從這種電影得到像「現代中國偏遠地區還有這種現象存在是因為封建傳統的殘餘」這樣的心得,然後從類似的觀察去批判人口販賣、買妻傳宗接代、還有官僚吃人之弊,並且把這些現象都歸咎於現代化不完全。這樣的反省有一個盲點,就是我們忽略了片中所呈現的農村拐賣婦女現象其實是中國改革開放近二十年來才開始出現的。李揚他自己在香港文匯報的訪問中提到,中國在廿世紀五零六零年代原來並不存在這樣的現象,是文革結束後的改革開放時期,農村女性大量外流到都市求生後,農村為解決性別失衡與男性覓偶的問題,才開始有這種人口買賣的行為。

固然我們可以直接了當指出,是因為農村困在以傳宗接代為首要任務的封建意識中,才會催生拐賣婦女的怪象(同樣邏輯也適用外籍新娘的現象,不同點只在於後者是合法買賣)。但是我在這裡要提出來的是,如果我們只著重思考封建殘餘的不堪,那麼我們就忽略了這種封建傳統的苟延殘喘,仰賴的其實是整套建立在資本主義邏輯之上的人口綁架和買賣的機制。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反過來想,如果沒有這種拐賣民女的商業(也是刑事)犯罪,這種傳宗接代的父權傳統也不可能存活下來。因此傳統封建父權看似與所謂的現代性相矛盾,其實乃是兩者私相授受,在利益的基礎上為彼此找到繼續滋長的養料。如果我們要批判中國社會轉型現代化之下的人權問題,則不僅要審視傳統的蠻横,留意現代的暴力,更要警覺到兩者的共生關係。

這是我從這部看得有點難受的片中得到最大的收穫。

4月 04, 2009

回到布魯塞爾: 紅燈區

這條Rue d’Aerschot,近五千布魯塞爾紅燈戶,以整座城市的五個紅燈戶聚集地來算,少說也該有上千名在這上工,但大約兩三百公尺長的紅燈街一眼望去,竟沒超過十個路人,一付蕭索兮兮的樣子。沿街往南邊走,路過的櫥窗沒有什麼豔麗花俏的佈置;老實說,我不太確定應該急急走過還是慢條斯理地瀏覽,哪種走法比較不失禮,後來還是放慢腳步,稍為觀察了一下櫥窗後的女郎。

聽說自從申根公約簽訂並不斷將東歐各國納入公約國後,許多東歐少女開始進入中歐情色工業,現在布魯塞爾紅燈戶有越來越多來自類似羅馬尼亞那一帶的國家,也有從白俄羅斯那一帶來的,從業年齡層更下修到二十歲以下。現在要在那裡找到高中生級的紅燈戶已經相當容易了,我經過的幾個櫥窗看到的金髮妹,就有看起來很幼齒的。不過我讀的那篇文章也說,這些紅燈戶的職業生命大多不會超過五年,這些女孩子賺夠了錢很快就會轉換跑道到比較穩定而且可以久待的工作,畢竟中歐國家經濟水平高,就業環境也相對穩定,即使是紅燈戶也一樣。這個現象也說明了中歐國家紅燈戶的競爭之激烈,一旦逼近青年的門檻,很快就會被不斷從申根國經濟體邊緣地區進來的新鮮貨擠到邊邊去。

我稍微留意了一下櫥窗。沒有特意裝飾的櫥窗,通常在右下角或門口不太醒目的角落,會貼一張巴掌大的白色紙片,粗看之下應該是各種服務的價目表,多是用手寫就,製作得相當草率,好像是邊吃宵夜邊寫成的,沒有任何設計或裝飾的痕跡。服務項目都是用法文寫的,所以匆匆看過沒能清楚到底有哪些服務,不過大致看來約有七八種,價錢好像從二十歐元到五六十歐元不等。…稍微留意了一下,好像沒看到收信用卡的標誌ㄟ,那像我這種現金抱歉的遊客,想要臨時起意進場,豈不是不得其門而入嗎?哀,也罷,反正感冒還沒好,別跟自己身體過不去吧!

這地區應該是情色產業較為發達的地方。除了這條紅燈街,鄰近我待的學生旅館附近也有好幾間賣情趣用品的商店,也都去逛了,雜誌DVD都超貴的,實在沒辦法痛下殺手買幾片回去留念,還是回國拜訪光華商場時再說吧。不過走在紅燈街,最令我驚異的,是它和(其中一個)伊斯蘭移民區比鄰而居。短短十幾分鐘的步行,可以讓我們看見文明的物質特別是經濟驅力在城市空間中展現它擠壓扭曲的力道。僅僅用一排建築物隔開的兩條街,一邊是惡名昭彰在性別政治上最保守最沙文、最迪是女性解放的一個宗教文化勢力,另一邊是明目張膽展示女體和慾望消費的商業舞台。這紅燈區在此存活已超過一百年,而隔壁的回教區,看來應該是很晚近才移入的。雖然雜誌報導,紅燈區晚上不時有失業的中東青少年叫囂砸酒瓶鬧事,但是至少就我走過的這一趟來看,這兩邊的人還算是能和平相處。

其實在商言商,開門做生意誰不想和氣生財?但在這狹長的三角區域塞進兩個偏偏水火不容的族群,表現的其實是一座中產階級城市在都市規劃上的文明指標,越是主流人口眼中邊緣的、不好看的族群或團體,在中產階級那種明亮剔透、光可鑑人的現代空間思維下,只有被掃到都市空間陰暗邊陲的角落,被迫比鄰而居。我相信如果可以選擇,他們肯定不願意共住在同一條街頭巷尾的;這種無奈,反映的無非是一座城市「文明」的暴力,對於空間規劃的思考欠缺一種體貼,才會讓這些現代中產社會下的邊緣人,毫無選擇地交雜混居。

很有可能,這種遮醜的動作,無可避免地就是現代主義空間邏輯的城市開始走向崩潰的起點。

不過呢,話說回來,我只是個口袋空空、在美人櫥窗前看得著摸不著的背包客,都市空間論述這等龐大命題,還是改天再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