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 29, 2009

看片小記 惡棍特工+啞女情深+我女若蘭

今年夏天的強片好像在八月傾巢而出,上星期看了塔倫提諾的新作《惡棍特工》(Inglorious Basterds, 2009),相當滿意。這星期是八月最後一週,還有李安的新作Taking Woodstock好戲可期(我好猶豫要不要去看英語版的波妞)。

《惡棍特工》並沒有追殺比爾落落長又有點玩過頭的微悶,整整兩個半小時的片長毫不影響整體的流暢感。塔倫提諾大概把他說故事和經營角色魅力的功力發揮到極致了,開頭的法國鄉村小木屋的Hans Lande光芒奪目的戲碼、中後段小酒館的片段、還有片尾的火燒電影院的段落,全都引人入勝。坊間關於這部片的討論太多了,有人對塔倫提諾賣弄電影史知識頗為反感,我倒覺得還好;有人則指出他依然對攝影剪接等技巧不思長進,這我就有同感了。不過片尾火燒電影院的最後幾幕很有表現主義的況味,倒是個小小的驚喜。

不過有兩點很少人提到,不知道是不是太不重要了。首先這是塔倫提諾第一部時空背景不是設定在當代的電影吧?這對塔倫提諾本人來說算是一小突破吧。雖然說他還是大玩他的B級電影元素,而且效果出奇地有趣,但是多少也必須做點服裝道具考究什麼的。別人怎樣我是不知道,但是我有點難想像他耐住性子去搞這些玩意。其次,這是塔倫提諾極少數極少數在電影中不打亂線性敘事,規規矩矩把故事從頭到尾說完的作品。奇怪,還真的沒人想要問他這些問題喔?

網路上到處都是的專訪和影評這裡就不連了,但是要特別介紹的是電影官網,有個超級炫的功能,就是提供讓網友自製桌布。酷不酷?強烈推薦鄉親看完片之後上去玩玩,像我一樣弄一個來亂的桌布吧。


啞女情深 (1965)

李行在拍完《婉君表妹》嚐到票房吃香的滋味後,立刻又拍了瓊瑤作品改編的這部電影。這部片也得到第四屆(1966)金馬獎的優等劇情片、配樂、錄音、和特別演技(王莫愁)四個獎項。我必須誠實講,在忍受完兩部瓊瑤改編電影之後,我對她那種灑狗血到近乎變態的苦情女故事已經受夠了。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三廳電影能夠長紅幾十年,真是不可思議。回想起來,更讓我不解的是,能夠拍出內容層次都豐富的《蚵女》和《養鴨人家》的李行,為什麼會拍一連串剝削保守至極的瓊瑤電影?

本校圖書館藏僅有的李行作品,看到這裡也差不多了。之前有買他稍後出品的《秋決》(1972),觀後印象甚佳,但如今我對李行作品最有興趣的,是他在台聯影業公司時期拍的台語片,包括王哥柳哥系列、白賊七系列等。這就要等回國去找了。

Youtube有整部啞女情深,該不會是瓊瑤信徒的功勞吧??

我女若蘭 (1966)

不知道能不能把這部片也放進民國五十年代的健康寫實國片風潮中?我想應該算吧。

李嘉導演作品不少,但在國內影壇的地位遠不如同時崛起的李行和李翰祥等。李行在中影的首部作品《蚵女》其實是他和李嘉合導。兩年後李嘉獨自導了這部由唐寶雲擔綱的《我女若蘭》,讓他拿到此生唯一的金馬獎。這部片在第五屆(1967)金馬獎大出鋒頭,不但讓李嘉拿到導演獎,也拿下最佳劇情片、攝影、美術設計、剪輯、童星(謝玲玲)等六個獎項,算一算應該有全部的1/3了吧。

對了,這裡要提醒一下,金馬獎在第十五屆之前是沒有入圍名單的,採取的是直接公佈得獎名單的方式。這代表什麼意思你們知道吧?就是上頭的說你得獎你就得獎了,不用來套又入圍又角逐的麻煩事。還有,當時的獎項跟現在的有些不一樣的地方,除了完全沒聽過的童星獎,還有令人不解的優等劇情片獎,特別跟最佳劇情片區分開,請問是安慰獎還是怎樣?


看老片的一大樂趣,就是看那些明星當時的ㄔㄨㄛˊ樣…真的!我對謝玲玲是不熟啦,可是看巴戈小時候的樣子真的好鮮喔!(不要懷疑,圖右是謝玲玲,圖左正是巴戈)而且看他們演得那麼入戲,真是必須由衷佩服。還有那個葛香亭,他真的演老爸演上癮了會不會?其他像是萬年表哥江明啦,第一女配角林雁啦,這些固定班底演來演去都是差不多的角色,也該累了吧?

不鬧了…總之,《我女若蘭》就電影語言和敘事來說頗為活潑。比如說在若蘭小時候,小兒麻痺症剛開始發作時,影片會突然插進她想像(或回想)自己跳起芭蕾、翩翩起舞的畫面。這種非寫實的畫面和跳接回她病情發作的殘酷現實,兩相對比下反襯出若蘭的心境,是之前看過幾部同期電影中所沒有的嘗試。

另外還有一點我認為很值得一提,是關於探討戒嚴時期電影美學這題材上可能會有幫助的。跟幾年前其他健康寫實國片聚焦於鄉農漁村相比,本片的健康寫實焦點轉移到首善之都台北市,對於宣揚國家德政的置入性行銷也有鮮明的轉變。《蚵女》和《養鴨人家》在這方面的共同點在於,養殖農牧等產業幾乎是村民生產活動的重心,而政府統治對農民生活最直接的影響,就是養殖農牧業的生產力。也就是說,村民的生活就等於討生活,而我們看到片中嘉義漁村農村牡蠣肥鴨蛋大稻榖豐收,就直接印證了政府「照顧」農村生活的成果。片中常常出現的農會專員,就是整個國家機制在地方上的代言人,因此統治力量是看得見的,統治效果也清楚直接。

但是這些國家機器的作用要怎麼在都市生活中表現呢?場景設在台北市的《我女若蘭》,用許多篇幅讓觀眾看到幼時的若蘭辦生日派對,表哥從國外帶回來光鮮亮麗的玩具汽車,還有若蘭全家去看她的芭蕾舞表演。而若蘭因痲痺症半身不遂後,寄情蘭花栽培,到最後在蘭花大賽得到冠軍。從頭到尾鮮有政府官員出現,也不太看到片中主角工作討生活的情節。這代表本片無關乎國家機器運作、人民生活福祉了嗎?應該不是。我們可以這樣看:如果說當時關於農村生活的描寫,要透過生產活動的穩健成長還有國家機器的深植民間來展現國家的統治力,那麼關於都市生活的描寫則恰恰是反過來的。在若蘭所處的都市生活中,呈現在觀眾面前的是都市人追求休閒的文化活動,透過這些與工作無關的閒暇娛樂,來表現首善之都自在安穩的生活秩序。

我們特別可以從中間接機的那一段,表兄妹(江明與林雁)簡短的對話中看出這個題旨。表哥從松山機場出來的路上嘆道,台北的街道變得都認不出來,答者(應該是表妹的爸爸)回說因為政府建設,台北變了很多,應該多回來看看。就這麼三言兩語,道盡了國家機器在城市生活中扮演的角色:無關基礎產業本身的其他生產活動。所以在這部片中,國家政府看似缺席卻又無所不在,彷彿無關民生卻又深入你我之間。也就是說,政府德政對於台北市民來說,表現的正是他們可以不用一天到晚煩惱討生活的問題,正是他們可以在工作之外去追求休閒生活娛樂活動。所以片中的主角不必整天忙著辦公,也不必煩惱像是牡蠣養不肥這樣的事情,而可以替小孩辦派對、參加小孩的芭蕾舞表演,建溫室讓女兒養蘭花。「文化」這個觀念跟中產階級生活的關係,透過這部片非常精準的描寫,(也許是頭一次)直接而明晰地呈現在戒嚴時期的台灣觀眾面前。

最後要抱怨一下中影發行這一系列國片DVD,影像品質奇糟,DVD粗製濫造,《我女若蘭》的畫質差得離譜,完全看不出來有數位修復的痕跡。中影該算是民營的國家單位吧??老國片是全國人的影像資產,這樣糟蹋真是令人心痛。

8月 14, 2009

雙園大橋

也許是那年暑假的那天,又或者是每個寒暑假的那些日子,我們在往屏東外公家的那段路。我們應該是在高雄的敏家逗留一陣,然後一起南下屏東。從自強路上往屏東前進,延中山路向南去,經獅甲國中、過小港機場,走那從來不記得名的省道。

然後經過雙園大橋。

行經雙園大橋是往屏東外公家必走的路線。走雙園大橋就像個儀式,跨了左彎上了橋,過了非常非常寬的高屏溪,橋因為太長了所以感覺過橋的那三五分鐘彷彿有點莊嚴。

但是又感到興奮。因為下了橋、左轉彎,延著窄細綿長的柏油路,一直走到看到一塊標示著「內庄」的路牌,外公家差不多就到了。所以記憶中的雙園大橋大約等於外公家。我在高雄與屏東之間流連度過的童年,就是靠著雙園大橋接起來的。

大學時代的那幾年,外公因病常常北上就醫,住在我們家的時候多。我仍然每年都下高雄,但去屏東的次數少了很多。後來有了南二高、高屏橋等其他跨越高屏溪的幹道,新園的外公古厝卻整個拆了重建,而我也出國求學,南下的交通便利了,我卻不再如過去那樣往返屏東。

民國九十八年八月九日凌晨零時許,莫拉克颱風襲台後四十八小時的豪雨,使暴漲的高屏溪水沖垮雙園大橋。全長兩千公尺有餘的雙園大橋,硬生生從中消失了三百公尺之多,被截斷的部份,連橋墩都不見。

新聞畫面上橋面斷去的空缺,滾滾泥黃的河水在其間湍流,沖刷走我的回憶。


PS: 新聞畫面是公視新聞對雙園大橋的後續報導。
PS2: 雙園大橋的官方資訊可參考林園工業區社教站聊備一格的介紹。
PS3: 屏東縣政府已授權高雄市政府代送所有捐贈物資: 80203高雄市苓雅區四維三路2號 高雄市政府收。請註明「捐贈屏東縣政府以及南部其他縣市救助水患災區使用」並請透過宅即便、郵政快捷等「最速方式」寄送。聯絡電話:(07)336-8333。其他相關災情以及救災訊息請參考莫拉克災情網

8月 12, 2009

李行從頭看,養鴨人家 (1964)


李行在繳出〈蚵女〉這部佳作後,隨即拍了健康寫實風潮真正影響深遠的作品〈養鴨人家〉(兩片同年上映)。它不僅囊括第三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片、男主角、女主角等四個獎項,同年在亞洲影展也拿下最佳編劇及男配角等獎項。去年為李行八十大壽特地舉辦的圓桌論壇中,台獨大老林濁水推崇這部電影,認為是早期台灣的寫照。

本片的開場與〈蚵女〉教科書式的點題異曲同工,直接說明電影的出處,乃援用自藍蔭鼎的同名水彩畫,主旨也是呈現台灣農村的養鴨生活。本片與〈蚵女〉雷同之處,連起用演員都大同小異,除了女主角由甜美更甚王莫愁的唐寶雲擔綱外,飾演父親的葛香亭仍飾演父親,擔任反派重任的歐威仍舊燃燒他迷人的壞壞魅力,其他演員如武家麒、葛小寶也都回收再使用,非常經濟。

如果拿來和〈蚵女〉相比,〈養鴨人家〉顯著的進步表現在故事和攝影都變得豐富了。故事設計上以追索女主角小月的迷離身世作為穿針引線的引導之一,與父女關係、養鴨農業、鄉村生活、家庭紛爭等軸相互推動,雖說其中趕鴨訪鄰的段落略有脫節,但不致妨礙故事的整體感,實則讓電影顯得甚為熱鬧。就攝影來說,本片應該有使用比較好的底片,幾段看似黃昏時分的攝影,高反差的視覺效果極佳,營造的氣氛也很理想。雖說是同年作品,但我感覺李行在這部片的表現,從故事腳本到取鏡,彷彿都有長足的進步。


對觀眾比較容易接收的訊息來說,最明顯的進步應該是表現在電影對表演的要求上。我們看唐寶雲飾演養家姑娘,不只是看她花拳繡腿擺擺樣子而已;她是真的捲起衣袖裙襬,花很多時間泡在水裡,又蹲在地上撿一顆又一顆的鴨蛋,還拿起長木條趕鴨,這些動作都必須要做到自然流暢,才能有說服力。雖然我替貌美如花的唐寶雲感到心疼,但也對她的敬業讚賞不已。(附帶一提,她扮起古裝演婉君實在不怎麼美,演起小月可愛多了)

回過頭來看這部片和健康寫實風潮的關係,其實對我最有幫助的,應該還是再一次提醒我,寫實終究乃是一種美學風格,而不是它比其他劇情片更接近所謂的真實。寫實主義乃至於紀錄片與社會真實之間的曖昧關係,總是很容易變成觀眾甚至是電影創作者的迷思。我們看片中幾段很有政風宣導意味的畫面,例如養鴨人沿河築居,農村裡收割晒榖,會覺得他們表現得好真實好貼近我們熟悉的農村生活。但同時我們也非常清楚地知道這不是我們真實經驗過的農村生活,比如說大家都講標準國語、大家都笑得很開心(農家樂??),甚至三合院從裏到外乾淨得像樣品屋等等,總會在許多看似真實的地方感覺到有點不對勁。

那麼寫的是什麼實,影像上的真實,究竟是創造出來的一種風格,還是忠實反映了我們現實生活中的經驗?如果說它就是真實那顯然是太天真了;如果說它不是我們所經歷的真實,它卻又不是「假」。寫實相較於其他風格比如說表現美學,其價值如果不是它忠實地呈現我們這個世界的真實,那是什麼決定了寫實美學的價值?

這問題…好像拉太遠了…

PS: 粟子的這篇部落格文章講養鴨人家和唐寶雲,算是不錯的背景介紹,還有一張唐寶雲超美麗的照片。

8月 09, 2009

看片小記: 夜宴 (2007)

打從李安拍出國內外口碑賣座都達個人頂峰的〈臥虎藏龍〉(2000),東施效顰…不,企圖超越的作品屢屢問世,自取其辱者多有。張藝謀的〈英雄〉(2002)率先挑戰,為了複製〈臥虎藏龍〉的成功模式,甚至製作團隊從演員(章子怡)武術(袁和平)到音樂(譚盾)都一併挖來用。

到了馮小剛的〈夜宴〉(2007),所謂的中文古裝大片也不斷轉型調適融合,大玩既有宮廷內鬥、又有武打動作的兩手策略。製作團隊同樣挪用這個黃金組合,並且在章子怡袁和平和譚盾之外,又帶來〈臥虎藏龍〉的美術設計葉錦添。更嚇唬人的是這部片宣稱改編莎翁的哈姆雷特,要來個中西合璧,威上加威。

結果當然還是繼〈十面埋伏〉(2004)、〈無極〉(2005)、〈滿城盡帶黃金甲〉(2006)等大而無當片之後,又一部大製作的錢坑。

有一點很耐人尋味的,是關於歷史背景的設定問題。〈夜宴〉和〈十面埋伏〉〈滿城盡帶黃金甲〉的相似處不僅在製作以及美學上極盡豪奢,同時故事空洞造作,也在於他們都把時空背景設在唐末到五代十國那短短的一兩百年之間。整個史書可考的中國歷史有足足兩千六七百年,究竟五代十國有何特出之處,讓三大片獨鍾這個時期?是因為這段時間中原紛亂,不但宮廷亂軍事亂胡漢又進行再一次的融合,所以有很多故事可以講?還是二度五胡亂華,多種文化交相激盪的結果,服裝、器物、口條、進退應對要怎麼亂掰都可以,只要把唐朝的東西稍微做點變化就行了?反正也沒人真的見過蒙古東北一帶的非漢族進了中原,要怎麼玩宮廷那套繁文縟節。像我這種對歷史一知半解的人,對他們到底考證工夫做得多扎實,真是一點都不了解,誰知道電影裡有的沒的花樣,究竟是當真考究到最小的細節,還是半吊子胡混,虛張聲勢一番?不過可以確定的一點是,過度講究服裝或場景設計的華麗雕琢,反而突顯某種視覺或聽覺(黃金甲是絕佳例子)的疲勞轟炸,同時造成故事與角色對比之下的薄弱。到最後歷史變成一幕單調的布景,讓編導在舞台上揮霍龐大製作費堆砌出來的灑狗血通俗劇,難道這就是我們華人該有的史詩片水準嗎?

當年〈臥虎藏龍〉聲勢正隆的時候,記得讀到一則新聞,成龍在看完這部片後說了這部電影對華人電影發展會有負面效果之類的話。那時聽他講這話很有股酸味,現在回頭看這些視覺極其華麗但內容荒唐空洞無比的跟拍作品,不得不承認成龍也許有他的道理。

8月 06, 2009

看片小記: 畫皮 (2008)

透過香港發行公司出品的華語片在美國上市的速度相當快,Netflix目前能找到最新的國片是兩年前的〈幫幫我愛神〉(2007威尼斯影展參展,2008國內上映),但稍後在中國上映的華語片像〈江山美人〉甚至不到一年前才上映的〈畫皮〉,DVD都已經上架了。國內說什麼文創產業啦跟國際接軌啦,光是影展接軌是沒有用的。

畫皮 (2008)

星爺逃學威龍系列和鹿鼎記系列的導演陳嘉上的最新電影,從聊齋故事中取材。這部電影最大的優點,就是拍出了通俗熱鬧的電影娛樂,但也僅止於此。從攝影來說實在無甚可取之處,故事也七零八落。跟胡金銓先生的遺作陰陽法王相比,技術上當然是精良許多,角色設定更有大幅更動。本片主題還是不脫人妖兩界不可跨越的鴻溝,但是加進兩個女人的戰爭這樣的劇情安排堪稱聰明,周迅和趙薇選角恰當也演出稱職,難怪是賣點。

照理來說有了這些元素,電影應該頗為豐富。但拍出來的整體成績竟然也只是個庸作,並未超越近二十年前的舊作,真是奇怪。難道狐怪故事邪門,只要改編成電影一定會出問題?

這部片其實除了電腦特效之外,整體架構幾乎沒有任何新鮮之處。最可以發揮的兩個女人的戰爭,也流於空洞平板。趙薇飾演的王夫人,對於小唯姑娘身分和動機的懷疑,很快煙消雲散,成為對王生毫無保留的犧牲,讓我們看不到她人性中的半點嫉妒或猜疑。相較之下,周迅飾演的小唯,雖然也真心愛王生,但是那種佔有欲則表現得太單純,反而使她對王生的痴戀顯得病態,而不是浪漫,更顯得她對其他人的殘忍不值得同情。簡單來說,兩個這麼重要的角色卻設計得呆板直接,而有這最多慾望與人性掙扎的王生,感覺卻像是個配角,毫無發揮之處,其他角色就更等而下之。角色關係不複雜,就只剩下趙薇的王夫人喝了妖毒之後變成白髮魔女的視覺奇觀可以看了。

看片的時候,我屢屢想到林正英時期的那些茅山道術片。〈畫皮〉裡面有插科打諢,也有些武打動作,有非到最後關頭顯不出用處的丑角式小道師,有莫名奇妙的人妖不得共處的倫理,更有一些看似日本才有的奇怪角色或服裝,這些元素都可上溯到林正英這位祖師爺奠定下來的基本規則。當然這些元素後來也都出現在程小東和徐克的電影裡,直到陳嘉上,仍然沒有超出這個範圍之外。但林正英電影裡一定會有的道長,這裡沒有,這是比較接近人與鬼的電影。只是,聊齋故事發展到今天,人有人界、妖有妖窟、鬼有鬼域,凡是人妖戀人鬼戀,注定要是悲劇,這道法則幾百年來好像沒有什麼受到什麼太大的挑戰。程小東的〈倩女幽魂〉在1987創造出唯美浪漫的人鬼愛情故事,跳出了人與鬼對立的古典框架,同時結合武打動作與道術,展現出令人驚艷的視覺奇觀。這部經典到了今天還是沒有人能突破,真不是我們觀眾之福。

8月 01, 2009

李行從頭看,蚵女+婉君表妹

今天跟老師碰面,照例恐慌症又復發。我看只要畢業證書沒拿到手,這個病就好不了。最近跟學校圖書館借了一些李行很早期的作品,晚上剛看完〈婉君表妹〉(1965),這是我第一次完整看完瓊瑤的改編作品呢。俗話說二桃殺三士,今世只要一個婉君就搞得一家三兄弟天翻地覆,婉君自己還差點自殺,瓊瑤真的挺有虐待狂的…

蚵女 (1964)

記得不錯的話,這部片應該是國內健康寫實風潮的催生者之一,是中影出品的第一部彩色電影,也是李行在中影導演的第一部作品。這樣引領清新潮流的電影,得到當年亞洲影展劇情片獎,如今看來故事卻其實寫得粗糙,如果擺在四十五年後的現在來看,別說百萬輔導金,十萬有沒有都很難講。


電影的開場很像以前小時候看的科普節目自然天地,從介紹台灣西南沿海漁村養蚵業的主角蚵,外型堅硬內裡柔軟,然後就帶到同樣是艱苦生活下帶著溫柔的心的故事主人翁阿蘭。非常陳腔濫調的點題,不過也很清楚有力,把牡蠣的特質和主人翁阿蘭做對比,是個亮點。

全片在我看來大致可以分成三段。第一段極其白爛,阿蘭和一群年輕姑娘頂著太陽在田中收蚵,她們一天到晚聊天的話題只有兩個,一個是阿蘭的姐妹淘虧她成天想著出海打漁的男人林金水,另一個就是阿蘭的死對頭成天對阿蘭挑釁,說她長得太漂亮引人側目,一定到處勾搭男人。下了工之後,阿蘭要應付酗酒不賺錢的爹,阿蘭的死對頭要提防不成材的賭徒男友(演得最好的歐威)肖想阿蘭。

這是搞屁啊,我們八點檔的歹戲拖棚的祖師爺在此啊!!其實我對通俗劇裡面的一個典型橋段非常不能理解,就是阿蘭的死對頭一天到晚挑釁的心態。每次看到有人喜歡說別人到處勾搭,遲早搶走身邊的男/女人,我就很受不了:怎麼會有這麼沒志氣的人,先承認自己外表或個性吸引力比別人差,留不住身邊的人,還怪別人太有美色或是氣質。只要遇到這種貨色,我心裡都會想直接告訴他/她,你/妳這麼看扁自己,我看還是算了吧。

拔辣劇還沒完,第二段是林金水回到村裡見了阿蘭,阿蘭希望金水允諾終身,金水希望出海打漁見世面,然後阿蘭就不爽,然後金水安慰她,兩人在外過了一夜,金水很爽,就決定要去阿蘭家提親。阿蘭的爹說要嫁可以拿錢來,爹要還賒的酒錢和欠人家的賭債,金水左思右想,決定出海跑一次船把聘金賺夠。阿蘭滿臉淚水送船出航後不久,就發現懷了金水的小孩,就被爹嫌棄被死對頭譏笑,阿蘭為了避鋒頭,就躲去姐妹淘隔壁村的姑媽家躲著。到了第三段,阿蘭在鄰村邊幫忙捕蝦邊等著金水回來,當然遇到不死心的渾球前來騷擾,就在即將失身的驚險時刻(總是會)被阿蘭的死對頭抓包,那死對頭對她渾球男友心灰意冷,也因此(一定會)和阿蘭和好。最後金水及時回家,阿蘭難產,好在最後小孩生了,阿蘭命也保住了,皆大歡喜,圓滿結局。

如何,很鳥吧?好啦,不要亂寫,我稍微把心得整理一下。首先,這大概是我們偉大的政府置入性行銷最早的示範吧。片中三番兩次提到漁會研發蚵種改良,改良後牡蠣長得又肥又多,漁村都賺錢蓋新房子。同時村裡唯一的醫師熱心助人,在漁會年輕有為的公務員支持下出來選的鄉長,不但造福鄉里,也救了阿蘭的命、成全了他和金水的幸福。雖然這種為國喉舌的伎倆時四處露餡,但是在當年那種高壓的政治氣氛,我猜這種把國家機器的無所不在藏得很深的含蓄苦心,應該已經很「體恤」苦情的觀影大眾了吧。

講到國族符碼,就不得不談談所謂二次殖民的國民黨統治和國語運動。在這部片推出的民國五零年代初期,正是白色恐怖統治最緊繃的時期,電影全片用國語發音乃是意料中事,大部分演員都啟用外省籍也屬正常。就連片中反覆出現的主題曲,使用的曲式都是台灣民謠〈思想起〉,然後配上國語歌詞。我們現在看片中的嘉義漁村,上到新科村長下到採蚵村女,全都一口字正腔圓的國語,固然感到荒謬不已,在當時偉大的先總統蔣公領導之下只怕也是無可奈何。

好了,有個有趣的問題值得玩味,就是片中一體上下的國語,也意味著片中那些賭徒鄉民也都操著標準國語。我們回顧歷史中國台語在語言權力政治中的此昇彼落,往往會提到台語象徵中下階層的語言、代表低俗文化,說那是外省籍主導的媒體操作的結果。但是在那個絕大多數影視媒體都「講國語」的時代,長達二十多年的時間裡,國語也是中下階層使用的語言啊。那麼為什麼國語沒有被認為是低下庸俗的語言?或者說,是在怎樣的媒體運作過程中,國語逐漸擺脫低俗形象而向上靠攏,而台語一步步向下沉淪,變成所謂沒水準的語言?當我們把這部片放在整個電影歷史的光譜中,去觀察語言的階級作用,其實不容易看到國台雙語之間的政治角力。相反地,我們反而會看到壞人也說標準國語,而飾演先幫阿蘭檢查的產婆、後來變成台語娛樂界阿婆級代表的素珠,其實也「說」著漂亮的國語。我要說的是,關於國台語階級差距的刻板印象在媒體的塑造,可能其實不是因而是果,它反映的是我們社會生活中刻板印象或族群政治的投射。等到〈愛〉成為電視史上第一齣閩南語發音的八點檔連續劇,或是〈台灣霹靂火〉以降的灑狗血本土劇,它們都只是為這刻板印象推波助瀾的一顆顆棋,而非始作俑者的兇手。如果要以後殖民批評去爬梳國內媒體中語言政治的階級作用,應該有比較晚近但更深層的歷史成因。

講到歷史,我們也可以從這部電影的美學看看片中許多至今還依稀面善的影像符號。阿蘭跟金水在海港邊的激情夜以及隔天兩人各自回家的段落,就看得到非常典型用影像來創造符號意義的示範。像是表現著激情與性行為的烘烘爐火,還有稍早之前用沙灘追逐來象徵浪漫愛情。過完一夜後的阿蘭回到家的那一景,我們在銀幕上看到阿蘭關上房門後正面對著鏡頭,露出那無法克制的傻笑;另外金水回到家,一頭撲到床上,投靠著枕頭也露出陶醉的傻笑。這些鏡頭那麼荒謬絕倫,又如此典型,有時忍不住要想,是哪個天才想出用這種鏡頭來表現愛情的狀態呢?這些標準的戀愛情境/鏡與其說是寫實,毋寧說是寫意,它們表現的是用電影的視覺語言創造意義,而不是捕捉人在戀愛時會有的神態。而更有趣的是,這些鏡頭從好萊塢借到國內,也借到寶萊塢去,變成我們都熟稔到八股的電影語言,只能說一招半式闖江湖,我們這些五湖四海的觀眾就這麼給植入這種標準影像,電影史不知對這點有什麼話說?


最後我們來看看這段阿蘭和金水從纏綿到吵架、再從吵架到野合(這一段要看阿蘭獻身的暗示,真的太高招了!)、最後偷偷回家被抓包的片段。之前提到的那些愛情寫意的鏡頭使用通通用上了,如今再看,既愚蠢好笑又清楚直接,相當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