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 27, 2021

2021女性影展 李美彌專題 兩帖

對影迷或電影(史)研究這一小撮人來說,今年女影最大的驚喜無疑是李美彌專題。這位包括我在內的絕大多數國內觀眾聞所未聞的導演,在國影經過長達三年的秘密情蒐,不但找到李美彌導演接受專訪,還從片庫中挖出她在1980年代初期連續三年發表的作品、進行數位修復,更請來影展現場和觀眾見面、座談。這次重見天日的三部作品,我挑了今年女影的開幕片《未婚媽媽》(1980)與《晚間新聞》(1981)。

今年女影慎重其事介紹李美彌其人其作,有無法低估的重要性。先就作品本身來看,《未婚媽媽》與《晚間新聞》同時觸碰到當時台灣正要開始浮現的未婚懷孕以及事業有成的專業女性等課題,她們所採取的姿態也顯露早期的女權意識。如今已幾乎成為女性自主的常識,例如女性應為自己而活,女人不是生孩子的機器,女性應懂得愛惜自己、為自己爭取社會生存空間等等,在這兩部片都略有發揮。《未婚媽媽》裡寧可勞累也要將孩子留在身邊的年輕單親媽媽,《晚間新聞》裡不願犧牲事業來成全丈夫傳宗接代願望的服裝設計公司女老闆,都有那麼點不肯屈就現實的志氣。


當然,這兩部作品裡的台灣、或更確切說台北,都有那麼點烏托邦色彩。不但劇中人物多半友善溫暖,《未婚媽媽》裡收留未婚懷孕女子的機構,甚至有些與世隔絕的天堂氣息,感覺相當不真實。但就女子自立自主、不仰賴男性、不委曲求全這點來說,李美彌作品比後來的台灣新電影時期強調職場女性、女性堅毅或母性光輝的作品,像是《最想念的季節》(1985)、《我這樣過了一生》(1985)、《桂花巷》(1987),都還更前衛、更具突破性。

同時,《未婚媽媽》、《晚間新聞》療癒系的溫暖勵志與直指社會脈動的現實性,也承接了健康寫實與台灣新電影兩個時期的特色。兩部片的音樂使用尤其有健康寫實的商業片氣息,特別是《晚間新聞》對插曲的使用與人物感情表現的拿捏,更看得出瓊瑤三廳電影的餘韻,幾個橋段頗令人莞爾。但如此也使《晚間新聞》擺盪在女性自覺與陳濫的情感表現之間,難以兼顧之下反而左支右絀,情節轉換間也稍欠經營,整體成績竟不如一年前簡單直白、明確有力的《未婚媽媽》。

李美彌作品的重新面世,補足了台灣電影史關於女性自覺與女權意識重要課題的遺缺,卻也同時暴露台灣電影史論述與研究令人費解的失聲:就以《未婚媽媽》來說,根據資料所示,上映之初票房極佳、也不無媒體報導,何以後來不論是關於健康寫實或台灣新電影運動的討論,獨漏李美彌?有論者尋思,或許是台灣新電影運動的史論都將1982年視為起點,而健康寫實的尾聲則公認是李行《早安台北》(1979),夾在期間的李美彌三部作品也許就這麼給略過了。

即使如此,都還有論者能從這段過渡期揪出一波接近剝削電影的女性復仇社會寫實片,沒道理當時的影評人、學者會對李美彌視而不見。除非:在那個寶島女性主義浪潮因美麗島事件而稍挫、《婦女新知》等新世代力量尚未銜接上的歷史真空,女權聲浪被有意無意地壓下來了。影響所至,李美彌在《女子學校》(1982)後等不及台灣新電影的浪潮掀起,便轉往電視界,而電影界也順勢患了失憶症,將其人其作從國片論述抹除。

有這樣的可能嗎?我們或許永遠找不到答案。但幸運的是,作品總算還在,人也還在,底片也找到了;而台灣電影史或許將從此改寫,具有女性自主意識、女權思維的台灣電影,可以一舉推到新電影誕生之前。


*延伸閱讀:許恩恩以學術論文的規格,隨今年女影順勢發表〈一塊失落的女性電影拼圖〉,考察《未婚媽媽》與李美彌在國片史的位置,頗有翻案的野心,文章雖長但絕對值得一讀。女影手冊裡也有李美彌專題的介紹,較輕薄短小,也提供參考。

10月 24, 2021

老來老去:耄、耋、耇

老中傳統以敬老出名,不論是儒家教誨透進文化根骨,還是礙於更暗黑的表面和諧而勉為其難配合,至少文字上真的很顯敬老,甚至老出一堆名堂,不但有專用部首,衍生出很多種老,還不一定懂念懂看。

比較常見的「耄耋」,人都懂那是很老的意思,但進一步問有多老怎麼念,就開始心虛了。耄,老部四劃,讀作ㄇㄠˋ,音同「帽」、「茂」。已經從「老」部,還要老得嘴上一堆「毛」,想當然耳老到極點,字典說年八、九十曰「耄」。而「老」部六劃的「耋」讀作ㄉㄧㄝˊ,音同「諜」、「跌」。老得到個地步、夠本了,也可想而之非常老,字典說年七、八十約「耋」。

有趣的是《說文解字》裡並無「耄」,卻有個同音同義字,礙於無法打字、也無法複製貼上,僅能分享圖片提供參考。這字一直到《康熙字典》還收錄,聊堪告慰說「同耄」,到了教育部已查無此字、正式絕跡。可以說鳩佔鵲巢嗎?原來有的字給後來的字給取而代之,雖説筆畫從簡字義更清,符合漢字演化的邏輯,但又一個字就這麼死透,也是一種可惜。

同場加映:形容人老態之極的字還有個「耇」,讀作ㄍㄡˇ,音同「狗」,就音韻而言「苟」更說得通。這字有點怪,許慎說「老人面凍黎若垢」,大約是形容老朽之人臉部肌肉僵硬且呈黑色,彷彿有一層浮垢;到了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官網的字解卻略變成「背彎曲,面有壽斑的高壽老人」。何以有此變化,不知是否隨歷史演變而擴充字義,還是後來編字典的專家學者們自行揣測?

更奇的是,「耇」的字形結構將部首「老」的下半部偷天換日而直接置入「苟」的下半部,筆劃簡化的考量或可理解,但字典仍將「耇」收在「老」部之下,而另有筆劃更完整、同音同義的「耈」,如今卻更少見,教育重編國語辭典只說明是「耇」的異體字,沒了。這一切真是令人費解。

10月 19, 2021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上述《詩經》名句,相信都不陌生,至少第一句肯定讀過。但「蒹葭」怎麼唸,久了沒複習,有時就這麼忘了,連意思也都還給國文老師;「蒹」還能有邊讀邊就矇對了,那麼「葭」呢?

葭,艸部九劃,讀作ㄐㄧㄚ,音同「家」、「佳」。葭的意思其實非常普通,就是蘆葦,許慎說:「葦之未秀者」;葭是初長的蘆葦。到了《廣韻》,「葭」更擴充解釋到「蘆」,真是一兼二顧,幼嫩鮮美的蘆葦,意境美、名稱也引人遐思。

至於上面的這段《詩經》名句,比較浪漫的說法是表述對思慕之人的情懷,也有個較富政治寓意的說法,將遠方的君王比喻為思慕的「伊人」,表達不受重用或正視的愁思。

此外,「葭」也可以是一種樂器,約是今日的笛,也通「笳」。其他「葭」的含義與作用,或為姓、或是地名,由於更罕用而多不熟悉,這裡都略過不提了。

無論如何,回到蘆葦的「葭」,雖然這植物既不起眼也沒有重大的作用,卻在不論是古典文言或今日白話,都有那麼優美典雅的名字,且往往是寫景寄情的對象,真是老天眷顧。

同場加映:如果有鄉親和我一樣念不出「涘」、也不知其意,「涘」讀作ㄙˋ,音同「四」,水邊、岸邊的意思,也是很古風雅緻的用字。

10月 11, 2021

上篇文章提到玉器,一般來說都是好的意思。凡事總有例外,有些玉器收到可不太妙,比如上篇匆匆帶過的「玦」。

玦,玉部四劃,讀作ㄐㄩㄝˊ,音同「決」、「絕」。好了,這兩個組合起來頗不祥的同音字,大約也就是「玦」這玉器的含義與用法。玦是有缺口的環形玉器,既有缺口,便意味著不全、遺憾、分別乃至於決絕。《荀子》裡提到「絕人以玦」,宋《廣韻》進一步說「逐臣待命於境...賜玦則絕」,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時也補充道「先王...與玦即去也」;王君對臣子賜玦玉以表不再相見的決絕之意,是流放甚至賜死的嚴厲處置。

(新石器時期耳飾玦,現藏於臺北故宮)

但若說「玦」是不祥玉器,卻又未必。《莊子》有「儒者授珮玦者,事至而斷」,東漢的比較經學典籍《白虎通》也提到:「君子能決斷則佩玦」。佩戴並使用「玦」的君子乃決斷力的展現,〈玉中三玦:耳飾之玦?〉這篇文章整理了幾則歷史記載中使用「玦」以表決斷的故事案例,值得參考。根據這篇文章的說法,「玦」可能是目前已出土最早開始使用的玉飾,並有耳飾、扳指和佩飾三種用法,還早於用來放逐臣子的「玦」。所以,「玦」還是古代射箭時使用的玉飾扳指,《康熙字典》引《禮》、《詩》而說明:「射者著於右手大指以鉤弦者亦謂之玦」,幾乎是白話文,夠清楚了。

(宋朝的白玉玦,工法精緻得多)
「玦」的含義與用途不少,但如何演變,從早期的耳飾到射箭用的扳指、表決斷或決絕的佩飾,暫時還沒讀到什麼說法。也或許耳飾、扳指、佩飾之間,用途與含義並沒有具體關聯,只是後人皆以形似而稱「玦」,便這麼兜成一塊。

同場加映:「玦」有個同音字「玨」,外形、含義、用途卻大不相同。「玨」又可作「珏」,多了一點、同部首而多一劃,仍是同字、同一種玉。觀形會意,「玨」是兩塊玉拼成一起的玉器,許慎也是「兩玉相合為一玨」,這字義到今天也幾乎沒什麼變化。

關於「玨」,較有見識的國片觀眾應該知道幾年前過世的演員王玨(1918-2015)。王玨演出作品並不算多,主演的更少,但名流影史的還算有些,像是國民黨時期的愛國電影《皇天后土》(1980)、《辛亥雙十》(1981);他在李安的《飲食男女》(1993)也軋了個小角色,而王家衛的《一代宗師》(2013)裡驚鴻一瞥,只有兩顆鏡頭,是王玨的最後銀幕演出。王玨憑《皇天后土》奪得唯一一座金馬獎(男配角獎),並於2009年第46屆金馬獎獲頒榮譽性質的特別貢獻獎。

回到「玨」,有點懸疑的是,究竟是怎樣的兩玉相合而為一玨,以及玨是怎樣性質的玉器、用於什麼場合,各字典卻都沒有說明。稍微查了幾個關於「玨」「玦」異同的介紹網頁,只得到「玨」是相當優質的美玉,但似乎沒太有參考價值的出處,一時之間難有定論。看來需要花點氣力,或乾脆問學有專長之士,才可能有更進一步的說法。

10月 08, 2021

巴斯卡:我們從來不把握當下

我們從來不把握當下。我們預測未來時,彷彿未來還要很久才會到來,彷彿要加快未來到來的進程;或是回想過去,想留下它,彷彿它走得太急。如此輕率的我們,在不屬於我們的時間當中遊蕩,卻完全不考慮唯一屬於我們的事物。我們如此徒勞地想著那些已然不再存在,卻不經反思就逃避唯一存在的當下。因為當下通常會傷害我們。我們不去看它,因為它讓我們感到痛苦;而如果當下讓我們感到舒服,我們就會後悔自己眼睜睜地任由它跑走了。我們努力要用未來支持當下,想要安排還不在我們能力所及之內的事物,為了一個沒有保證會到來的時間。

只要每個人都好好檢視自己的思想,他們會發現自己的思想完全被過去與未來所占據。我們幾乎完全不思及當下;如果我們想到當下,也不過是為了藉此安排未來。當下永遠不會成為我們的目標:過去與現在是我們的工具;只有未來才是我們的目的。如此一來我們就根本沒有活過,但我們又希望能夠活著;而我們的安排總是為了以後的幸福,那無可避免的就是,我們永遠無法幸福。

-----巴斯卡(Blaise Pascal, 1623-1662),《沉思錄》

10月 05, 2021

斜玉旁的漢字,泰半和玉器有關,但我相信不少人和我一樣不求甚解,不但不知那是怎樣的玉器,可能怎麼讀都只是有邊讀邊蒙混過關,至於究竟怎麼讀、又是什麼意思,不曾詳察。

比如說「瑗」。平時見了,不作多想認定該讀ㄩㄢˊ,查了字典才發現整個都錯了。

瑗,玉部九劃,讀作ㄩㄢˋ,音同「願」、「院」。瑗,環形玉器,而且一直以來也就只做此解。打從《說文解字》開始直到今日各式字典,「瑗」正如許慎言,「大孔璧」,中間有圓孔、且是佩戴在手臂的璧玉。若由瑗的篆體所示,約略可看出兩手持玉之姿,相當生動。

許慎在《說文解字》進一步解說:「人君上除陛以相引」,段玉裁做注時則引《荀子》補充道:「召人以瑗」。用白話文説,則是國君以瑗招納人才,表敬賢之意。

但這還沒完。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網站的詞條網頁上有這麼個說法:瑗「是由早期環狀石斧演變成的臂飾,後來再演變為玉鐲」。這說法真假幾分不得而知,但瑗、環如何依玉和孔洞的大小比例不同而有所區分,用途又有何不同,已有專業人士在網上解說,可參考遠在貴州、化名龍虎的文物專家的長文,連同「璧」、「玦」一併介紹,相當清楚詳盡,這裡就不贅言。

總之,瑗是招賢納才的好玉器。史上以「瑗」為名的重量級人物大概只有東漢的崔瑗,賈逵的學生,書法、文學都有些成績。話說古代君子雖以佩玉表彰身份與氣質,但身上披掛這些玉器走來走去,實在也辛苦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