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 26, 2009

朱天文對哈金有意見

朱天文的大作轟ㄟ到如今也才讀第二本而已,這本有點憤世嫉俗有點嘲諷又玩了點其他有的沒的,喜不喜歡也真說不上來,只有中間一部分很沒耐性略過外其他還感覺挺新鮮的。但轟ㄟ畢竟是個草包哪分得出松露香菇呢我的天。不過,有這麼一段寫到哈金,恰好之前才讀完《自由生活》,看朱天文藉書中人口吻來刺一刺這位美國正紅的華人作家,雖然好像一針見血得有點刻薄了,但其實是很有些道理的。且摘錄如下。

「若不是家庭好友,他何須讀哈金,不想讀也不要讀。可既然蹚水讀了,他希望會有意外但還真就沒有半點意外,不過是印證了他之前的成見歪見,就是說,他為什麼要去讀一位唸完英美文學碩士的中國人到美國後以英文寫的小說,而這些描寫大陸生活的小說現在又被別人翻譯成中文出版?

他好心往下讀,但一逕升高的不耐煩是,假如你已熟讀了某原典,《紅樓夢》吧,現在倒要你來讀它的精華版袖珍版,青少年讀物版?甚或是,既然會有《白癡的性生活》,又為何不會有《白癡的紅樓夢》。

亦譬如容器,恰恰好那樣深淺的內容,裝盛在那樣英文的容器裡,合宜,速配,不多不少。又或者風格化日式碟皿,缺邊缺角,製造出不對稱感的禪味,哈金用中文直譯法寫英文小說,『什麼風把你吹來的』、『癞蛤蟆想吃天鵝肉』,恁生鮮感,有拓殖語境之功。可現在,它還原為中文?『坐井觀天』,你覺得怎樣?一文不值是不是。

他困惑著,今夕何夕兮,中譯本的哈金彷彿一名急凍人,醒來時往不知上世紀八O年代以降大陸發生了哪些事,好認真好興頭講著人家已講過的事,又沒講得比人家好。所以他推測,為何哈金不親手中譯,理由很簡單,你看,侏儸紀公園裡的恐龍蛋尚且也生命會自己找到出路,何況中文,它怎麼可能沒有自己的生命,譯下去,難保不譯出一個跟英文全然不同的東西?

這話的另一層意思,想必你也看出來了,哈金的英文著作可以譯成不論哪一國文字,就是不好譯成中文。一句話,中文版會見光死,得五個燈,不,五個國家書卷獎也救不了它。」

朱天文《巫言》(2007),頁77-78。

11月 24, 2009

看片小記: 母べい (2008)

山田洋次以《武士的一分》高調並風光地將他在松竹映畫的武士三部曲作結後,繳出這部成績一樣不俗、讚頌女性的《母親》。有別於武士三部曲的江戶時代設定,《母親》把時代背景拉到中日戰爭和太平洋戰爭之間的東京,講的是一個家庭中左派知識分子的父親受政治迫害關入監獄後,母親與兩個女兒在少數友人的協助下於相互扶持,在困頓中求生的故事。

本片從一個看似平凡不過的家庭為出發點,看這家庭遭逢的困頓、掙扎與無可奈何,也看它背後殘酷暴亂的大時代。這個故事要敘述的不僅是堅忍不拔、守著溫良恭儉讓等婦女美德的崇高母親形象,也是日本在大東亞戰爭下言論檢查與政治迫害的法西斯。我相信六年級以上、經歷過戒嚴時代的台灣人,看到這部片裡因思想與國家政策不符而入獄的野上滋(坂東三津五郎)那幾個段落時,一定會有很多感觸。只因為反戰言論,就要被劃上思想犯的標籤而關進牢獄;野上獄中與家人所有通信不僅被檢查,還會被劃上粗黑的標記塗去若干文字;他不願意支持日本對中國發動戰爭是為「聖戰」的說法,竟因此無法獲得釋放,最後死在獄中;家人從監獄領回屍體,竟也無法公開治喪。


山田洋次細緻地刻畫這些情節,要我們看到這些發生在當初氣焰高張的軍國日本行政核心內部的政治迫害,對軍國主義與戰爭有一定程度的反省。它是要告訴我們,軍國主義在日本雖然製造了得以不斷消費的民粹情緒,但也有某一程度上是與一般民眾脫節的;而這種脫節導致的極端效果,就是反戰言論受到激烈且殘酷的打壓。這種思想箝制影響所及,在片中沒有高來高去的口號或教條論戰,而是市井小民的日常生活,家庭破碎、物質匱乏、母代父職,凡此種種,早在廣島原爆之前,就已經讓軍國主義一點一滴付出代價。

在這樣高度雄性霸權的軍國時代下,扛起一家重擔的日本婦女便亦發顯出她們柔韌的光芒。這是山田洋次有別於武士三部曲中略微刻板的女性形象刻畫的策略。我們或許很容易將這部片中堅忍刻苦、謹守婦道的母親角色理解為山田洋次投射的女性道德想像,守節、慈愛、溫柔、賢良、同時又堅強、忍耐,與明治維新時其大行其道的賢妻良母口號(也有賢母良妻一說)幾無二至。這或許是日本乃至於東亞社會男人的歷史包袱,無論他(我)們如何歌頌女性的偉大母親的光輝,總是很難不被解讀成對女性投射賢妻良母的父權想像。

這種批評可能是對的,可能我們都無法完全擺脫某種從小被教化出來乃至於進入深層意識的性別觀念。但正如山田洋次對日本軍國主義的歷史反思,他對婦女形象的呈現也有他細緻的反省策略。片中有兩個段落,分別精準地點到軍國主義崩潰前兆以及禮讚女性的兩個主題,這兩個段落讓我特別留意,也是因為它巧妙呈現對日本法西斯與婦女「傳統美德」的反省。其中一個片段出現在故事主人翁佳代(吉永小百合)帶著小女兒去拜訪丈夫的老師,也代獄中的丈夫借書。在這位西化甚深的老師完全歐式的住宅中,因為一起意外的爭執,使得佳代與老師不歡而散,書沒借著,招待她們的蛋糕也沒能吃到。佳代牽著小女兒的手走出大門之際,師母追出來要佳代留步,並奉上書和蛋糕。她向佳代解釋,老師在政治上持保守立場、甚至不願在私底下支持野上,有他必須保住教職的苦衷。

這場短短十幾秒的對話,其實很鮮活地影射了由女人來運作的台面下政治或社會關係。這位老師礙於顏面或檯面上的政治立場,不論掩飾的是無法表明的苦衷或他完全沒有體恤昔日學生的處境,這個有可能因此撕破臉的僵局透過女人相對柔軟的身段,或者是他們沒有正式職稱的身分之便,開啟了檯面下的政治對話或社會關係的維持。我們看著這種非正式的政治運作每日每日在眼前發生卻渾然不覺,反映的是我們對於政治的僵化理解,也是所謂的現代政治出現之前社會運作的性別策略。當然,女人繞過大堂前的烏紗帽政治、以開門七件事的內堂空間來左右政事,很容易被烙上負面標籤。同時,山田洋次在呈現這一小段插曲時,是否有意凸顯女人非正式的政治運作策略,也不得而知。但是把這段和佳代想方設法營救丈夫的情節擺在一起,應足以讓我們窺看女人後台政治的力量。無論如何,女人的社會角色,從這角度來看,老早便遠遠超出柴米油鹽和三從四德的侷限,需要改變的是我們看待歷史與社會的敏感度。


另一段則是關於軍國日本從內部崩潰的預兆。這個橋段出現在佳代的父親二度造訪東京時。當時太平洋戰爭已然開打,日本兩面戰事吃緊之時,已從地方警政單位退休多年的佳代之父,帶著續弦妻來到東京,邀請佳代前來下榻旅館共進晚餐,佳代則攜幼女照美赴約。席間,照美從續絃妻手上拿來一顆生蛋,正要打蛋入碗準備吃外公招待的壽喜鍋,沒想到一個不小心整顆蛋都打到桌上了。正當母親與後母吃驚大嘆之時,外公第一時間的反應先是大叫浪費,然後立刻俯首以口就桌面、將整顆生蛋吸進嘴裡。

佳代之父整個人趴到餐桌上吸吮蛋黃的動作頗為誇張,而且同一個動作在短短幾分鐘內因為他自己失手將生蛋打破到餐桌上而又發生一次。我認為山田洋次在經營這個段落時,非常有意地要表現佳代之父的齷齪不堪,去反襯他義正詞嚴的姿態。這種威權形象與猥瑣行徑的落差,特別是發生在佳代之父這樣的人身上,對於指控軍國主義的荒謬頗有一針見血的戲劇效果。太平洋戰爭甫開打,其實已經預見了日本帝國的崩潰。我們不會意外見到高級軍官依然吃香喝辣,但是當我們看到一場退休警官的壽喜鍋飯桌上,平時莊嚴肅穆的家長會不顧形象地如狗一般去吸吮桌上打翻的蛋黃,這表示日本社會的民生物資已經緊縮到讓整個帝國外強中乾的程度。以這種方式讓父權角色的狼狽舉動來影射軍國日本的荒謬悖亂,可說是山田洋次表達他反戰立場的獨特方式。

本片依然有武士三部曲以來一貫沉穩的高水準攝影,許多鏡頭的使用不靠搖境或推軌,而是利用場面調度或畫面中各種視覺符號的對應關係,來發揮定格長時間攝影的最大延展性。至於演員表現則更勝一籌,從要角吉永小百合、坂東三津五郎、淺野忠信,到志田未來、檀麗等配角,平實穩健的表演,將所有角色呈現得生動自然,毫不煽情造作。今年年初的日本學院賞(日本奧斯卡),《母親》在與《送行者》的對決中落敗,嚴謹輸給濫情,只能說再度證明形勢比人強。

11月 18, 2009

進到康乃爾的辦公室ㄟ

昨天到康乃爾去見一位老師。這位歷史科班出身的老師,做的是華美研究。不,他不是在研究室內設計,也不是搞裝潢,更不是在做時尚。他跟我一樣研究的是華裔美國人。去拜碼頭主要是跟他請教一些研究相關問題,順便想刺探一下軍情,看有沒有機會讓他來當我論文的外系審查人。

整個談話過程我覺得滿愉快的。重點是我感覺他不僅很友善,他還很誠懇。談話過程中聊到華裔美國人的歷史研究一些蒐集佐證資料的問題,像是清末民初到美國的華人受到怎樣的道德教育,在多大程度上跟文人階層的道德教育有關,又是在什麼情形下開始接受美式教育、吸收西方價值,而他們對於自己遭遇的種族不平等與天花亂墜的平等自由理念的落差,有什麼回應策略,等等等等。我問他說,像這樣的問題,有沒有什麼直接的歷史證據來說明早期華人移民或第二代的經驗與態度。

結果他的回應正是我面臨的處境,而他的回答也很乾脆。他說,像這些問題,很多都沒有可靠的史料來給出明確的回覆,所以這方面的社會研究有直接的限制,必須以其他旁證來推敲演繹。也就是說,許多這類的論證就會變成是詮釋性的,仰賴研究者大膽的立論和謹慎的推理來建立自己的一套說法,至於讀者信不信則已經是另一回事了。

他最後說,缺乏白紙黑字的歷史證據,也是極少人願意投入華美歷史研究的原因之一,畢竟要以手上極有限的資源投入大幅時間心力,去做一個臆測性很高的論證,在社會科學領域中實在是風險太高了。說到底,只能靠研究者對自己的東西有沒有足夠的信心,來支撐要不要繼續往他/她所設的論證方向堅持下去,除非有辦法挖出什麼如山鐵證,否則真的是別無他法了。

我當然不會把他的話天真地當作從此可以隨便亂扯的意思,但是我很欣賞他開放的心態。他有可能就是那種鼓勵學生大膽思考的老師,只要在合乎邏輯、有資料可以提供相關說法的情形下,他會願意接受不同的切入點,去尋找理解群眾、理解歷史的可能性。畢竟人的學問不是一翻兩瞪眼的是非題,不是嗎?

我們興高采烈地哈啦了半個多小時,我才驚覺已佔用他太多時間,趕緊告辭。我走出大樓,回到紐約上州微涼的秋陽,想起離開前別忘了去那間不賴的華人商店補補貨囉。

11月 13, 2009

收音機

原刊載于【掌門詩學】 47期 2007
作者 魏振恩

黃昏我的生命就像收音機
滿天彩霞 我的生命
和倦鳥繞著廣場沒飛遠
歇在亮起的宮燈下

多想再聽一次
你送我的夜歌
在寒風中隨著孩童的笑聲
追向彩霞
我等著

我等著一顆星兩顆星
等我們的宿命
唱起無言的高高低低
你聽

這頻率是對了
是風的唱盤
是我的心
割著優美的夜

11月 11, 2009

看片小記: 血色入侵 (2008)

我完全被海報誤導了!!

當初沒特別注意這部評價極高的電影,從宣傳海報乍看之下以為是恐怖片(它也確實被歸類成恐怖片),所以上檔時掙扎了一陣還是沒去看。後來偶然間看到的網路介紹,實在抵不住好奇心,所以又殺了一隻貓,在Netflix上排進私人檔期。

結果全片根本沒有任何突然冒出來嚇人的畫面,完,全,沒,有。是的,它講的是吸血鬼的故事,卻用吸血鬼的題材包裝了一部北歐風味的童年成長電影。這部背景設定在冷戰末期的斯德哥爾摩市郊的電影,講的是兩個「小孩子」的故事,一個是在學校被同學欺負、回到家要面對父母離異而與母親兩人同住的孤單少年Oskar,另一個是有一天突然和一位中年男人搬到Oskar公寓隔壁的Eli。Eli總在天黑之後才出現,在北國瑞典的寒夜中衣著單薄。兩人在公寓前的小廣場初次見面,Oskar問Eli為何不覺得冷;他也說她身上有怪味道。

我不確定這部小說改編的電影有沒有什麼政治暗示,但是它對人的疏冷、小/中學生校園的眾凌寡以及單親家庭的心理陰影有許多側寫。Oskar和Eli兩個都是完全無法融入他們生活環境的小孩,Oskar與同學處不來,母親管教多於關懷,父親則會在少之又少的獨處時間忽然和來訪的朋友對飲起來。Eli晝伏夜出,卻無法與任何人往來,只能依賴中年男子為她四處殺人取血。而有了這種疏離,才讓他們有機會彼此相處,在這被蒼白的雪覆蓋的世界找到人味。


這部片的野心相當大,藉由這成長故事的主軸來顛覆吸血鬼故事的類型設定,比如說哥德式美術設計、吸血鬼那種高貴華麗又自戀的形象、鮮血淋漓的視覺震撼、或是那種死了都要愛的淒絕愛情,在本片中幾乎都看不到。所有的血腥場景都用極內斂含蓄的方式表現,卻也意外成就了另一種視覺效果,並且和全片冷冽沉穩的攝影裡外呼應,甚有一種暴風眼般的美感。雖然我感覺電影前半段稍嫌沉悶,彷彿仍在摸索故事線的進行,但是後半段越見明朗,特別是結尾游泳池畔的高潮戲,利用攝影機陪著Oskar憋在水中,悶雷般隱隱聽水上的尖叫來呈現水面上看不見的恐怖,著實令人激賞不已。

除了攝影極佳,音樂用得也很好,表演更是沒話講,飾演Eli的女童星Lina Leandersson首次擔綱演長片鋒芒畢露,在滿地是雪的瑞典演戲還穿得那麼少,真是辛苦她了。本片在國內應該剛下片,推薦鄉親屆時去租DVD來看,很讚的。另外推荐一篇寫得挺好的影評,還有星光大道官網上提供完整的介紹與相關資料,也可一讀。

11月 03, 2009

作者 魏振恩
原刊載于【掌門詩學】 47期 2007

在安達魯西亞畫的房子
都有一輪明月掛在牆上
海聲吹過蘆葦
仙人掌慢慢開花
旁邊都有一條路
長長的通往天邊
像一條勒人的彩帶

在安達魯西亞畫的月亮
都張大眼睛
看我在高原上走著
像一個僧侶
捧著緣砵
走在無垠的月下

一條路通往天邊
鬥牛在遠處的草上睡了

月亮繫上我的頸子
把我掛在安達魯西亞的白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