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 24, 2021

看片小記 愛的亡靈 (1978)

繼去年初秋數位修復版《感官世界》(1976)上映,時隔一季,本月二連發大島渚的兩部作品。先選了緊接在撼動世界影壇的《感官世界》之後推出的《愛的亡靈》(愛の亡霊)。

從選角、故事到主題,《愛的亡靈》幾可謂《感官世界》的續篇,但更像是兩相映照的鏡子。這部讓大島渚得到唯一國際大獎—坎城影展導演獎的作品(箇中是否有法國合資的助攻,不得而知),也以日本走向國家現代化初期的昭和時代為背景,同樣著眼於情慾,《愛的亡靈》卻開發出非常不同的內涵。

距離東京不遠的山區偏鄉,一般村民仍過著目不識丁、家徒四壁的貧蔽窘困生活。自軍隊退伍的青年豐次在家鄉無所事事、四處晃蕩,覬覦村莊一位車伕儀三郎的貌美妻子阿石。阿石雖年長豐次二十多歲,卻天生麗質不顯老,不僅美名傳遍鄉里,豐次更心動不已。豐次屢屢藉口登門造訪,終於在某晚擦槍走火,與阿石發生關係。豐次與阿石的不倫關係愈演愈熾,豐次居然動念謀害儀三郎。阿石在豐次教唆下謀殺親夫後,兩人將儀三郎的屍體投入深山古井,對外則說儀三郎去了東京討生活。沒想到阿石開始看見儀三郎的鬼魂回來,和她重演以往吃飯飲酒的夫妻生活。接著,村裡開始傳出儀三郎遭人殺害的冤死乃至鬧鬼謠言,驚動巡查辦案,更鬧出另條人命。

圍繞在《愛的亡靈》故事核心的,顯然是發展不倫姦情的這對當事人之間的情慾,但本片肉體交纏的熱烈性愛與《感官世界》截然不同:首先在美學形式的表現,大島渚在《愛的亡靈》收斂許多,無需再以裸露生殖器與真槍實彈性愛戲碼來加碼視覺震撼,而更能定神思考本片的情慾有何獨特暗示。《感官世界》的性愛之所以直白,在於它所表現的情慾是兩情相悅、卻直指日本軍國主義撲面而來的窒息與絕望;因此,這裡的情慾與性愛是逃遁的出口。在《愛的亡靈》,情慾是偷搶而來,它本身就是窒息,帶著道德指控與罪惡。片裡幾乎所有的情慾場面,阿石若不是半推半就、便是為了躲避儀三郎的鬼魂。從發生姦情到共謀殺害親夫,阿石始終是身不由己的女人;反過來說,或者能大膽揣測,阿石自始至終都未必真正愛著豐次。

而大島渚所關注的情慾性愛,幾乎總是和國家體制的箝制碾壓脫不了關係:在《感官世界》,阿部定與情人最終都成了軍國的受害者。而整部《愛的亡靈》前半段,豐次是唯一穿著制服的人,而且是軍服。這使他介入阿石的婚姻/家庭、進而奪走阿石一事,幻化為軍國取代男人而成為家戶中具有性支配權的真正主人。有趣的是,豐次正式取得阿石的性支配權、真正佔有阿石的身體,在於他要求並強勢刮去阿石的陰毛,隨即他便提出殺害儀三郎的構想。更耐人尋味的是,成功殺害儀三郎、成為阿石唯一的男人後,豐次便脫去軍裝永遠不再穿上,國家的象徵轉移到後半段的巡查身上。

因此,不論從故事本身或國族隱喻的層次上,《愛的亡靈》裡的肉體情慾都成了詛咒,最終吞噬了沈迷於情慾之人。當然,真正吞噬人的仍是國家機器/體制,這是不可或忘的大島渚創作核心。我們當然可以說,《愛的亡靈》無非是單純的情慾題材倫理劇,講一個二十世紀初期日本鄉野間鬼怪羶腥兼有之的傳奇故事。但我們不妨推敲,《愛的亡靈》毋寧更是國家體制表現兩手策略的殘酷寓言,一方面穿透、宰制家庭中男性與女性的身體,另一方面擁護家庭秩序、作為鞏固社會運作的基礎。是以《感官世界》裡的激烈性愛是充滿絕望的救贖,而《愛的亡靈》則進一步給我們道德訓示,國家可以、也必然主宰家庭,而婚姻之外的情慾性愛也該由國家體制規訓與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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