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 18, 2017

比利與李安的戰事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 (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 2016)

由小布希在2002年進軍阿富汗所啟動的反恐戰爭,跨越半個地球的遙遠戰場與超過十年的綿長戰事,到了歐巴馬八年任期結束,絞殺了賓拉登、瓦解了凱達,新竄起的神學士政權乃至於伊斯蘭國卻更加棘手,而當年允諾帶來的重建與民主,仍遙遙無期。十五年來的反恐戰爭,縱使前線將士未必深陷膠著,不見盡頭的程度卻有如二十一世紀的越戰。

李安新作《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觸碰美國近年來反恐戰爭這條敏感神經,並且在2016年反恐戰已綿延近十五年之際,回到反恐戰爭之初,繃至極限的叫戰愛國激情與反戰論述交鋒的時刻。時間是2004年,剛在伊拉克前線立下戰功的比利.林恩與整班士兵回到美國本土接受表揚,「凱旋」之旅所至,免不了在大型公共場合露臉,接受歡呼、也激勵民心士氣。時值美式足球賽季,比利一行人被安排到某場比賽,在中場休息的表演節目中與碧昂絲所屬的真命天女(Destiny’s Child)共同登台。一行人自然興高采烈,不但即將親見年輕性感偶像,英雄事蹟在電視上大鳴大放,接下來更是名利雙收、大富大貴。

但這只是第一層故事,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比利.林恩》在戰場與球場/比利家之間切換,戰場英雄事蹟的真相與球場上、比利家的現實一一向比利襲來,逼得他難以招架。原來,戰場上的比利並非英雄,毫無榮耀可言的真相讓比利對這名實不符的戰功始終感到不安;而家中的親情糾葛,則說明比利從軍無關愛國,更像逃避或補償過往的激越犯行。但真正撞擊著比利、搖撼他的良知、困頓與惶惑者,是這班前線士兵回國後在球場上遭遇的現實:身在家鄉的同胞無法或無能理解他們。固然有人為他們打氣,也有人對他們的犧牲毫不領情,認為他們不過是反恐戰論述、石油資源爭奪戰下的國家傀儡,更有人只當他們是餘興節目、搖錢樹。簡單來說,幾乎沒有人當他們是一回事,也幾乎沒有人能感同身受他們的戰場真實體驗。對於比利以及他那班年輕稚嫩的同袍們,這場球賽的中場節目,無非是他們從未真正擺脫的戰場前線,而他們正如同身在伊拉克,孤立無依,舉目所見的同袍是他們僅有的依靠與真正的手足。

或許是美國向來在境外開闢戰場、往往又高調興起烽火卻弄得難以收拾的「宿命」,讓越戰電影與反恐戰爭電影的敘事極為神似。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如《第一滴血》(First Blood, 1982)就和《比利.林恩》兩相遙望,都在處理歸鄉戰士的心理掙扎;差別在於,出色的越戰電影多在八零年代才陸續出現,而彼時越戰早已結束,但關於反恐戰爭的電影出現得相當早,同時反恐戰爭下的承平美國與越戰時期正經歷多股社會運動狂潮的六零年代美國亦不可同日而語。並且,有了越戰電影的寶貴參照點,如今的反恐戰爭電影,在思考愛國論述、戰爭衝擊、人性掙扎與困惑等主題更見細緻,而這些也使《比利.林恩》、《危機倒數》(The Hurt Locker, 2008)等細膩優秀的反恐戰爭電影,能呈現更複雜多樣的故事與主題光譜。

而李安在本片中處理的,是非常難拿捏尺度的課題:如何在戰爭仍持續、卻在國內反戰聲浪高升攀頂的時刻,說一個展現袍澤凝聚力卻不販賣廉價愛國論述、不質問戰爭正當性卻又能反思戰爭的故事。近年較受矚目的反恐戰爭影片,多有相當篇幅的緊湊刺激的動作元素作為潤滑劑;《危機倒數》以戰場分秒搏命的驚險來包裝對反恐戰爭的反思與歸鄉戰士離不開戰場的命題,至於訴求較通俗的《美國狙擊手》(American Sniper, 2014),則已有英雄崇拜與催動愛國情緒的造神之嫌。但在《比利.林恩》,李安卻要我們直視戰爭中軍人賴以維繫士氣的論述以及戰場外反戰聲浪兩者間的衝撞。關於戰爭荒謬、戰爭的政治經濟操作、與和平信念等反戰論述,我們已經滾瓜爛熟;但是,沒有親身到過前線、將生命交付給同袍、每日都踩在生死邊緣的人,無論如何無法充分體會在那樣的情境下每分每秒都需要某種信念甚或教條作為生存原動力的感受。李安當然也難以讓我們體會那樣的感受,但他在片中先後表現Vin Diesel飾演的士官長(或軍官)向比利有如面授心法秘訣般飽含關愛地傳承戰場生存自持之道,以及球場外的廂型車中全班士兵彼此打氣,這些片段轉個彎讓我們看到相當類似的堅實袍澤情感。

重要的是,李安在這幾個片段中絲毫沒有諷刺、絕望、對戰爭的幻滅等氣息,也嗅不太到什麼愛國主義論調;他以近乎無知的天真、乃至於有些浪漫,來表現這班士兵彼此的情感,彷彿這些人只是一支球隊、或甚至一家人,而不是剛從前線殺出血路來歸的軍人。這在戰爭電影的反戰主旋律中顯得極不合宜,李安為何這麼做?但有關反戰論述的憤世嫉俗、批判與反諷,電影幾乎所有其他片段都已經說了,不需要在這些片段展現,況且這群小夥子比誰都知道戰爭的虛無、荒謬與殘酷,但他們也比誰都更需要這種生死與共的信任與情感支持,而這才是他們的真實。我認為,如果這幾個片段顯得陳腐愚昧、不合時宜,那或許是李安想要透過這兩種截然不同、甚至互相衝突的論述,來檢視、逼視、溝通美國因反恐戰爭被撕裂的多重真實。這些多重真實,在經歷兩小時的反覆辯證後,總結在球場外的廂型車裡互相打氣取暖的同袍間。李安在這定錨式的結局中表達出的溫情與親暱,與《危機倒數》之類夾在虛無與血淋淋存在感之間思索戰爭與生存的反恐戰爭片顯得太不相同,讓人不免又想起李安的溫吞謙和,拍出來的戰爭片也是一般的缺乏好萊塢戰爭片慣有的槍林彈雨和血脈賁張;偏偏是這樣李安式的溫情,展現他逆風而行的膽識,在對於反恐戰爭一片的批判反省聲浪的同時,拍出一群戰場前線少年士兵的溫暖、柔軟、和天真。

說到李安的膽識,膾炙人口者無非是他在《比利.林恩》所嘗試的技術性突破:結合4K解析度、3D攝影、以及每秒120幀/格(fps)超高幀率的畫面質地,國人為此冠上「未來3D」的美稱。這個由李安自稱「挑戰不可能」的創舉,雖然未能在好萊塢引發效應,對於故事本身是否有明顯助益也見仁見智;不過,「未來3D」的技術革新所帶來的視覺奇觀,無疑造成不小震撼,觀者紛紛以有如親臨戰場/球場、前所未有的真實等詞,盛讚「未來3D」技術打造的逼真臨場感。

但逼的是什麼真?臨的是哪個場?「未來3D」所創造的真實感,讓我們體驗到的是什麼「真實」?電影藝術的創生之初,往往被視為魔術、幻術,更有人斥為妖術;而「西洋鏡」之稱,多少也點出了電影其萬花筒般視覺幻象的特性。但弔詭之處也正在於此:盧米埃兄弟於1895年在巴黎公開放映《火車進站》時,也由於史無前例的「逼真」而嚇壞一堆觀眾。的確,電影科技的每一次革新,從有聲電影的出現,到彩色電影、Hi-Fi高畫質、立體聲、電腦數位特效、3D、IMAX等,都反覆強調逼真、身歷其境的臨場感。然而,臨場感、真實感等詞恰恰指出其不在場與不真實。從極端的角度來說,電影之為電影,本質上就是一種騙術;那麼,電影影音科技的革新,無非就是騙術的演化。

指出這大家或多或少了然於心的一點,讓我忍不住又想到班雅明。在他無比重要的短文〈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班雅明談到攝影/照相術以及電影,分別指出這全新的影像技術所帶來的衝擊,不只是以鏡頭類比或取代肉眼的凝視;它超越了肉眼,「展現出那些肉眼無法捕獲、卻能由鏡頭一覽無遺的…因為鏡頭可以自由地調節並選擇角度…還能借助於特寫的程序,諸如放大和慢鏡頭捕捉到逃身於自然視線之外的影像」。攝影師有如外科醫生,而攝影機便是他的手術刀,深深劃入表象並加以切割,以至於我們接收到的畫面,非但是肉眼無法也不曾經驗到的現實肌理深處的精密細節,也往往是支離破碎的表象。然而,這些代替肉眼構織而成、我們視為「電影」的動態影像,如今卻成為我們拼湊、重組並經驗「真實」的重要媒介;若借用布希亞的概念,它甚至可能取代、乃至於超越真實本身。

那麼,電影對於真實、甚至「超真實」的追求,逼近的究竟是真實還是虛幻,影音科技開發的是更真實的感官體驗還是更高明的騙術?與其說這是非黑即白的問題,毋寧該將它理解為一體兩面的單一提問。這是後現代情境,虛擬與真實並陳,並非真假對立,因為去區分孰為真假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真假界限的模糊流動,而這多重真實的混雜並置,如今不但是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甚至以往被認為是再現真實的視覺媒體,本身也不斷創造虛擬的真實。

誠然,《比利.林恩》還未能達到電影創造、取代、超越真實的上述成果,但無疑這電影史上首部「未來3D」作品標誌了電影科技/美學朝這方向邁進的另一個里程碑。正如同《侏羅紀公園》(Jurassic Park, 1993)之於電腦特效,《阿凡達》(Avatar, 2009)之於3D,《比利.林恩》開啓了新的時代,我們為其震攝不已,一時之間還不知道它會將我們帶往何處。


*文中班雅明〈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的引用文字,出自張旭東、王斑的譯本,收錄於2012年由牛津出版的《啟迪:本雅明文選》,287頁。
**《放映週報》第581期的洪健倫評論〈在虛實莫辨的中場秀上預見未來〉將電影內容與電影問世的時局對應,值得參考。
***Village Voice的Bilge Ebiri影評則對「未來3D」以及一般版本做比較,也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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