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 25, 2014

Chris Marker @ BAM: 三帖

(附上沒介紹但有看、1953年的Les statues meurent aussi,當年被禁演)
接下來的一週,前後趕了四場、共六部Chris Marker,除了數位修復、北美首映的«Level Five»(1997)之外,都是他的早期作品。追蹤他的創作軌跡,體察他如何發展獨樹一格的散文電影風格,也能較真切理解何以影展文宣說他是“A sui generis cinema poet who virtually invented the essay film, [who] used highly personal collages of moving images, photography, and text to explore time, memory, and political upheaval”。我選幾部在這裡做簡單的心得報告。

Dimanche à Pekin (1955IMDB網站的資料指出本片年份為1956)

這部尚未數位修復的短片,是Marker的第三部作品。或許是使用當年引進美國時的拷貝關係,全片保留當時的英語配音。這部短片是Marker在共產中國建國後不久、大躍進時期之初,便進入北京拍攝市民一個星期天的生活(這也是本片片名的原意:在北京的星期天)。或許將本片放在冷戰時期的社會脈絡下理解,比較容易看得出它作為第一與第二世界兩大陣營間文化聯絡人的角色。

創作初期的Marker很明顯地比後來幽默得多。本片呈現北京市民生活的方式,並無社會主義者會有的對毛澤東治下的中國充滿浪漫遐想與歌頌,也沒有資本主義社會裡特有的偏見或傲慢;Marker帶著他特有的自嘲與輕巧聰慧的詼諧,來看這個新世紀的、很新鮮卻也殘留許多老舊氣息的中國。他很聰明地以自嘲來為本片開場,給了一個中國風的旗袍、繩結、屏風之類的室內裝潢,接著鏡頭一提,卻是艾菲爾鐵塔;這時(英語配音的)Marker自陳,從小就從書上宏偉帝陵的圖片與描述幻想著文明古國中國,如今終於有機會踏上神州、實踐兒時夢。Marker鏡頭下的新中國,是舞劍練拳的男人,說那是國民運動;公園裡的女學生不斷唱著同樣的歌曲,令他頭痛;沒有甚麼商業活動的街頭,說進步的新中國乾淨得連蒼蠅都沒有。凡此種種的詼諧,或許不太厚道,卻也不刻薄,尤其於今觀之,不論是左右陣營,相信都能會心一笑。

Lettre de Sibérie (1957)

緊接著北京星期天推出的,是在冷戰走完第一個十年後,同樣前進到共產陣營最前線,窺看共產革命的樣貌。這次Marker到了蘇聯,卻繞過政治核心莫斯科聖彼得堡,卻深入到西伯利亞凍原,踏上新興的邊境城市如IrkutskYakutsk觀摩共產主義建設的成就。(Yakutsk荒山野嶺的程度自己上孤狗地圖查一下,會對Marker拍攝團隊肅然起敬)

或許是有了北京星期天的暖身,西伯利亞的來信身段更放得開、玩得更兇,揶揄嘲弄、動畫歌唱,樣樣都來,不只笑罵社會主義原來沒能把國家帶往富強豐饒,對於在西歐東亞一手遮天、自滿自傲的資本美帝,自然也毫不客氣譏諷一番。不知前蘇聯的子民能否開得起玩笑,但滿座的美國觀眾(包括我)倒是挺賞光,對於Marker詼諧機智且有辛辣味的幽默感相當買帳。

Marker除了美俄兩邊各刺一下之外,也不忘提醒老美(畢竟是主要觀眾),看那蘇聯邊鎮的人們、看他們的生活,跟西部片不是沒有甚麼差別嗎?早在冷戰之初,Marker已用他無須對號入座的輕巧、同時深富人道關懷的開闊,要我們至少暫時拋下政治意識形態與成見,去直觀人的生命與社會經驗。只是,世界並沒有Marker那樣的幽默感與胸襟,而Marker顯然也無法繼續這麼笑看世界的荒謬。到了六零年代,Marker的電影就很難再幽默起來了。

Le joli mai (1963)

本片片名直翻成中文是愉悅的五月,與遠離越南同樣是數位修復版、只放映一場;本片也是共同創作,這次的合作對象只有Pierre Lhomme一位。

五月在高緯度的巴黎,是寒冬盡褪、春天正盛的季節。然1962年五月的巴黎,卻另有一種蠢蠢欲動,有興奮,也有不安。經過十五年戰後重建的法國,社會又恢復繁榮面貌,新一階段的都市更新計畫,提供新建社區給舊住宅區與貧民窟的居民,為擁擠侷促的家庭與社區生活帶來轉機與希望。資本主義商品經濟重新步上軌道,電視逐漸普及,香榭里舍大道上擠滿小客車,商品博覽會場強力促銷最新家電用品。休閒文化再度受到重視,人們開始思考減少工時、開拓個人興趣與娛樂活動;扭扭舞在酒吧俱樂部大為流行。談戀愛也漸漸取代工作成為日常話題與生活的重心。

但與此同時,巴黎也彌漫著矛盾與焦慮。有人謀生不易,罷工問題卻成為輿論話題;罷工究竟是一種權力、還是懶惰拿俏的藉口,在街頭上演論戰。但同時反左的冷戰氣氛卻也至此逆轉,有人開始質疑戴高樂政權是否為借屍還魂的法西斯,有人則拋棄神職人員的身分,決定終身與工人站在同一陣線。就連遠在北非的阿爾及利亞反殖民獨立戰爭,也隱隱撼動巴黎人的心情。有人從非洲來到巴黎住了五年十年,生活工作飽受歧視,不願歸鄉,卻也沒有任何一個白種人的朋友。而巴黎最勞力密集、最低階的工作,幾乎都由來自阿爾及利亞的工人填補。

Marker與Lhomme扛著攝影機,在1962年五月的巴黎,到處訪問觀察,呈現一個時代切片。«Le Joli Mai»預告了«Loin de Vietnam»生動捕捉人物神情與言行、並從中側寫時代脈動的紀實影像能力,賦予影像中的「真實」無比真切而溫暖、時而嚴正時而幽默的人道主義光芒。或許有人會認為Marker高度個人化的敘事風格略嫌散漫、缺乏明確的中心題旨;而從嚴謹;要求精確清楚的電影敘事邏輯來看,這種批評可能也站得住腳。不過,若將他影像中看似沒有直接關連的各片段當作一塊碎片,則Marker的電影就像是將所有碎片拼成完整的一面鏡子,映照出世界的樣貌。這是我對Marker從六零年代確立的散文電影風的一點心得。



*看來Chris Marker的許多作品在你來一管上都找得到,這裡就不一一附連結了,有心的朋友請自行前往取用吧。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