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 29, 2022

安妮詩快跑+戀妳非妳

上週末看了院線新片《安妮詩快跑》(Les amours d'Anaïs, 2021),相當輕盈靈動的法國作品,有那麼點侯麥氣息,俏皮詼諧的愛情思考,但沒有說理推敲,仍能保有故事主人翁安妮詩探索愛情與自我的趣味。

《安妮詩快跑》的片名本身便帶著重點不同的訊息:原始的法文片名講的是故事,安妮詩的各段愛情;英文片名Anaïs in Love則傳遞一種浪漫意象,戀愛中的安妮詩。中文片名卻有另一種傳神,道出了電影的美學形式與敘事策略。快跑的安妮詩總是橫衝直撞、說話直爽急促,有時少根筋似的帶點傻氣,討人喜愛;她的愛情觀也直率,還帶點神經質的可愛,無法彼此坦誠以對的感情寧可轉身就走。這樣的人物性格還在電影敘事的美學層次上表裡呼應,故事節奏快、音樂也爽朗輕巧而明快,還有幾段特意設計的快速繞圈鏡頭運動,一切彷彿都在歡快的趕路中進行。

但這樣的愛情節奏隨著安妮詩遇上心儀作家,巧也不巧是前任情人的現任同居人,從此開始轉變,逐漸走向徐緩、最終悠然而恬靜。安妮詩遇上了真愛,《安妮詩快跑》也沈澱下來,彷彿電影隨人與愛情而成長。這是電影高明之處,身兼編導的Charline Bourgeois-Taquet繳出首部劇情長片,將二十一世紀新世代講究直覺與當下的愛情故事包裝她的敘事與影像實驗,成績不俗。本片也入圍去年坎城影展的金攝影獎與Queer Palm雙獎項,激勵不小。

上週末也複習了洪常秀的2016年舊作《戀妳非妳》。是複習吧?片中幾個畫面似曾相識,也許之前看過,但精神不濟,沒留下太深印象。又或者是,片中的酒吧搭訕場景和前作《這時對,那時錯》(2015)高度相似,讓我不免搞混,也是有可能的。

對於洪常秀作品,一直是斷斷續續在追蹤其創作軌跡,也觀察他獨特的美學手法。《戀妳非妳》同樣保有一貫的洪常秀調調:簡單到稀疏的人物配置,故事不脫聚散離合與對於愛情的執著或困惑。愛喝酒的女子民貞屢屢因貪杯誤事,風聲傳進男友耳裡,引發小倆口爭執。民貞一怒之下離開男友,決定自己過新生活,卻在新戀情與男友癡心求復合之間,來回擺盪,時而做自己戀情的主人、有時卻又身不由己。

《戀妳非妳》饒富趣味之處,在於民貞面對識得他的新來追求者,總是否認自己的身份,搞得對方(以及觀眾)往往不知所措,究竟這是不同的平行故事時空,還是民貞真有雙胞胎?本片更夾雜前男友不時閃現的想像片段,更增加觀影難度,要不斷推翻先前的認知,依劇情推動而調整對故事進度與情境的定位。到最後的喜劇收場,民貞與男友復合,兩人重回男友床上,歡好後甜蜜吃瓜;但她不是「民貞」,不是男友之前認識的、理解的那個民貞。

《戀妳非妳》觀影過程中遇到的一大問題是:為什麼民貞要拒絕承認自己的身份?她這麼做的用意何在?回答這問題的線索出現在電影接近尾聲,拄著杖跛腳的男友追著民貞到小巷,交談間民貞脫口說道,對「我」說話。打上引號的「我」。民貞這句近乎宣告的訴求,直探本片故事核心,及女性的自我追求。在這場民貞離開男友、探索新戀情的過程中,共經歷三段深淺不一的感情,但每一位、包括民貞男友,都帶著過去對民貞的認知來追求她、看待她,若不是認定她嗜酒如命因醉惹禍、就是以見過面為由開始搭訕。

但民貞想要的不過是全新的開始,他人不帶任何歷史認知與想像的民貞。這樣簡單的渴求,對她來說卻近乎奢求。《戀妳非妳》看似喜劇性的結局實不無酸楚,含蓄道出女性追求自我之難得。這隱隱帶有女性主義批判的存在主義式命題在洪常秀歷來輕巧平淡的愛情喜劇中顯得獨特,是否堪為洪常秀人文關懷的轉捩點還很難說;但我們確實將在接下來的洪常秀作品屢屢看到類似的探討,特別是舉重若輕、勇奪柏林導演銀熊獎的力作《逃亡的女人》(2020)。

從《安妮詩快跑》到《戀妳非妳》,法國到南韓,兩部作品相呼應處,都在女性自我定位、自我追求,如何能從男性想像投射與評頭論足等掌握中掙脫出來,以自己想要的方式而活著。這兩部講女性愛情的浪漫喜劇,骨子裡都還是女性主義近兩百年來不變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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