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 27, 2021

新世紀香港武打動作片:2000年代,甄子丹與周星馳

在商業娛樂考量與紮實的武師團隊雙重因素下,武打動作片一直都是香港電影工業發展蓬勃、根基穩健的類型,並有自己一套商業套路與美學標準。講究意境與細緻的《臥虎藏龍》風靡歐美與台灣,卻在香港踢到鐵板,票房、影評都不討好。從李小龍一路延伸到成家班的硬橋硬馬真功夫,那種講究肢體動作的體態美學與打鬥奇觀,才是電影受歡迎的不敗鐵則。俠之大者的道德境界、細膩糾葛的倫理戲碼、或明爭暗鬥的江湖政治,並不是香港武打動作片的大宗,拳頭上講道理才是。

到了新世紀,香港武打動作片依然是混雜國族神話與展示肢體美學、奇觀,相互為用。成龍叩關好萊塢,從此與拳腳實打的香港動作片漸行漸遠,李連杰也在同時期開始耕耘好萊塢事業。而從1980年代開始耕耘表演事業、在袁家班栽培重用下崛起的甄子丹,也以「功夫皇帝」之姿扛下延續香港武打動作片類型血脈的重擔。甄子丹除了無法、或者正因無法如成龍打造兼具笑鬧逗趣與耍狠實打的動作片,他開發另個路線:更廣泛結合摔角、泰國拳等的新式動作風格。2007年的《導火線》顯然是一個新的起點,並且讓甄子丹首次奪金馬獎最佳動作設計獎;此後的《特殊身份》(2013)、《一個人的武林》(2014),甄子丹也都延續這混合多種武術、拳拳到肉的高度陽剛強悍路線。

當然,甄子丹的《葉問》(2008)系列更具代表性。《葉問》系列可視為港式武打動作片的回歸,較古典的中國武打模式如流派與肢體動作的講究、以及訴諸國族情感的凝聚,既老套可期又十足煽情。但甄子丹成功演活一位低調內斂、含蓄卻也凜然的大師,至少在前兩集稍稍磨去港產動作片講究快速生產難免會有的粗糙,一系列前傳外傳等五部以上的作品,證明商業上的成功,也再次扶正了港式武打動作片鍛造國族神話與肢體美學的「使命」。有趣的是,甄子丹詮釋的葉問,雖是功夫宗師,不斷以身作則示範武德與國族認同的高度,卻更像道德導師。

本世紀的香港武打動作片自成脈絡的另一系,說來或許有些莞爾,是周星馳獨門的喜劇動作片。周星馳瘋狂崇拜李小龍,路人皆知,他的無厘頭喜劇,有一半是向李小龍致敬;同時在1991年出品的《新精武門1991》、《龍的傳人》,直接在片名就清楚傳達。周星馳想必以成為第二個李小龍為他的電影事業終極目標;事實上,幾乎他的所有作品,再怎麼嬉皮笑臉的惡搞白爛喜劇,都必定會穿插幾場打鬥戲碼,或許正是讓他過過施展拳腳的乾癮。

但這都不重要。在周星馳這麼多於華語影史注定要被遺忘的作品裡,有兩部應該在華語武打動作片系譜中提上一提的,是《少林足球》(2002)和《功夫》(2004)。這兩部由周星馳自導(前者與李力持聯合導演)自演、也參與編劇的動作喜劇片,不但分別創了當年香港票房冠軍,《功夫》更是當年全球票房最高的非好萊塢電影(1.02億美元),也囊括了當年金馬獎最佳劇情片與導演、以及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電影在內的十餘座華語獎項。

雖然周星馳的這兩部作品也不脫國族神話與肢體美學、動作奇觀等武打動作片核心(就這點來說甄子丹也是),但仍在既有的類型框架內追求新穎巧思。《少林足球》的可觀之處在於巧妙結合中國武鬥經典與西方現代運動,並且極富香港特色地服膺東亞資本主義的功利文化與商品邏輯,讓練少林功夫、玩西方現代運動奪獎翻身、以及在現代大都會做個稱職的中產階級,結合成強身耍酷又能成就社會階級流動的時髦玩意。《少林足球》足以成為中國走向鄧小平時期改革開放的完美註腳,成龍在香港街頭衝鋒陷陣撞得頭破血流,都無法像周星馳這樣,讓觀眾買單武術強身可以是有用且有趣的「運動」。資本主義成功收編古老東方靈魂,對於學武者來說實在不是怎麼光彩值得驕傲的事,但《少林足球》指出武術褪下武俠小說幻影後必須存活的現實,難堪也不過如此。況且,這等看似勵志實則虛無的戲謔笑鬧,反正觀眾買單,而且周星馳顯然不在乎。

《功夫》裡的豬籠城寨是所有人津津樂道的場所,也是值得研究的空間。

相較於俏皮新潮、活潑有強烈時代感的《少林足球》,《功夫》很有回歸老派香港功夫片的架勢;同時,精煉過的無厘頭笑鬧更提升層級,演繹功夫也認真多了。本片充分說明周星馳駕馭「正統」武打動作片的能力,將半退休狀態的老派功夫片明星如元秋、梁小龍、趙志凌請回銀幕,讓他以往的合作夥伴如田啟文退居二線,對於流派與肢體動作也頗講究。《功夫》的打鬥畫面雖大量借重電腦特效,加上「楊過」、「小龍女」、「蛤蟆功」、「如來神掌」等戲謔式挪用,使得電影在浮誇與揶揄間稀釋掉講究硬橋硬馬的港式武打動作片該有的剛猛狠勁,但周星馳並非武家出身,電腦特效對他來說除了打造視覺奇觀、趣味,或許也是和電玩世代對話的方式。

架空現實、純粹逃避主義式的電玩邏輯與趣味,很可以是理解《功夫》的途徑。本片的確不缺武打動作片慣有的正邪對立、修煉或領悟、最終復仇等公式,甚至男女情愛和武功奇才的超人神話等俗套都有。但周星馳向香港武打動作片致敬的《功夫》,卻也有更多其他元素,除了必不可少的狡黠世故與無厘頭幽默,還有歌舞、黑幫、恐怖等類型片元素,影史經典如《鬼店》(The Shining, 1980)、《鐵面無私》(The Untouchables, 1987)的著名橋段,都給周星馳借來戲仿。當然,這些手法在《少林足球》就已經玩得不亦樂乎且極為漂亮了。

回想整部《功夫》會發現,故事始於也終於棒棒糖與「如來神掌」拳譜,小男孩的浪漫與奇想。也就是說,《功夫》終究是一場遊戲,玩得很兇的遊戲。而嬉鬧正是串聯所有周星馳電影的關鍵。周星馳的電影世界從來都是他打滾耍賴的遊樂園,若說他的作品有什麼核心精神,那就是遊戲,充滿小人物俚俗笑鬧、近乎道德虛無的遊戲。這當然是周星馳電影喚起普羅大眾共鳴的方式,但這獨屬於周星馳的後現代風格,讓《功夫》的武打動作血統反而沒那麼「純正」。正如《少林足球》更像運動勵志片,《功夫》也抹上了奇幻電影與成長故事的色彩。

這或許是《少林足球》到《功夫》,周星馳帶給香港武打動作片最大的刺激:類型的翻轉、混雜與反思,還有反英雄式的英雄人物。尤其是前者,將在接下來的武打動作片激出不少化學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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