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 01, 2021

新世紀華語武打動作片:2010年代,版圖位移與類型反芻

《臥虎藏龍》在世紀之交引爆的武俠/武打熱,隨張藝謀華麗武俠、武術西進好萊塢雙線並進在國際開枝散葉;香港方面則如前文提到,自有強調硬橋硬馬打鬥或結合嬉鬧的功夫喜劇等支脈繼續茁壯。在新世紀的頭十年,時裝武打動作仍由香港一支獨秀;較接近「武俠」氣質的古裝動作片,則幾乎只有張藝謀撐起大樑,另外就是蘇照彬身兼編導、兩岸三地合製出品的《劍雨》(2010)。

《劍雨》是世紀之交開始浮現的典型中(資金)港(技術)台(創作)三地合作模式的產物,雖不是話題之作,在電影台的重播頻率卻相當高,多少說明受歡迎的程度。《劍雨》精緻細膩但不追求華麗,而以豐富情節與立體的人物性格和情感,紮實說好一個關於幫會、尋寶、復仇甚至還有臥底的故事,幾乎所有傳統武俠小說會有的元素都到位了,最後還成就了一段愛情故事。這看來四平八穩、甚至有點老套,看在新世紀武打動作片電腦特效滿天飛、視覺奇觀優於一切的大前提下,已如傳統美德。《劍雨》的厚實血肉歸功於編劇出身的蘇照彬,成就了他第三部、也是至今最後一部導演作品;而這樣裡外兼顧的《劍雨》夾在兩個年代之間,遙遙輝映浪漫精緻的經典《臥虎藏龍》,竟顯得頗為異數。

2010那一年的香港,值得一提的武打動作片則是懷舊氣息濃烈的《打擂台》。這部隔年在香港電影金像獎拿下最佳電影在內四項獎的作品,不論要貼上喜劇片或武打動作片的類型標籤似乎都有那麼些不夠貼切,但「戲仿」、「懷舊」無疑絕對妥當。電影故事的主幹是香港邊陲地方的一個沒落拳館,師父昏迷三十年,拳館早已改為茶樓,留下來照顧的兩弟子都已過中年,苦撐著淒冷寒愴的老店。偶然間,師父醒轉了,卻瘋癲不知今日事,無視房產公司收購拳館/茶樓的威脅,一心只想打擂台。

就打造昔日美好回憶來創造活在「現實」的錯覺來說,《打擂台》的故事發想有點《再見列寧》(Good Bye Lenin!, 2003)的味道。主打溫情笑鬧與武鬥的《打擂台》,自然沒有《再見列寧》的莊嚴姿態,但仍有它豐富的文化政治指涉。一些點綴作用的諧音遊戲如「太極羅新」、「羅新門」(不知是否影射什麼真假「羅生門」)或有些娛樂效果,但「收樓」的房產公司與失憶三十年的老派武術家,無疑直指新世紀香港房地產炒作以及武打動作片濫用特效等社會經濟與業界的某種失控。本片宣傳文案特別強調復歸不吊鋼絲不耍特效,藉由針貶時下武打動作片來創造復古懷舊的效應;另一方面,也藉房產公司業務員主角的醒悟來完成道德與溫情表述。

如果說《功夫》是對港產武打動作片的致敬,那麼大方向正確也顧及小細節的《打擂台》便是對老派港產動作片「正統」的回歸,因此也是對香港電影工業、更是對香港命運的自我指涉。只不過,著意復古的《打擂台》,卻也犯了昔日港產武打動作片會有的所有毛病:薄弱的感情戲,沒有明確推動劇情作用的插科打諢,過於簡略的情節鋪陳或許使電影節奏輕快,但作品的樸實卻也不免因此走味成草率。作為老派影迷集體記憶的投射對象,《打擂台》的逗趣與回望怕也是一種溫柔的送別。

《打擂台》問世的時間點以及奪香港金像獎最佳電影,或許具有見證時代走勢的分水嶺意義。香港獨霸華語影壇武打動作設計數十載的地位,隨著中國電影工業成熟而出現版圖位移。之前提到的甄子丹和周星馳,都開始遊走港中兩地;而在香港發跡的中國武星,如《殺破狼》(2005)開始受矚目的吳京,也不再依附香港影業求生存(雖然吳京後來許多作品都脫離武打動作類型)。對於台灣電影工業,最振奮人心的是隨著商業電影在過去十年來的成熟,也終於出現像樣的動作片。2018年,洪子烜的首部劇情長片《狂徒》成為台灣最接近類型血統的武打動作片;如果我的資料沒錯,《狂徒》也是金馬獎創設「最佳動作設計」獎項以來,首次由國人奪下此獎(洪罡顥)的作品。雖然此前早有合製的《臥虎藏龍》(2000)奪獎,但捧走獎項的是袁和平,近三十年由香港與中國影人霸佔的動作獎項,到了2019年的金馬獎終於留在寶島。附帶一提:2020年的金馬獎,寶島又以奇幻恐怖喜劇《逃出立法院》(黃泰維、李紹朋)留住此獎。

當然,香港仍穩居動作片聖壇寶座,但動作片再也不是港產、粵語的專利。動作片是技術與資金都高門檻的類型,動作場面越複雜、壯觀,技術與資金的要求就越高;這也是為什麼過去的華語影壇,只有電影工業成熟的香港撐得起這個類型,而求發展的特技演員或武星都必須到香港。動作片的版圖位移也好擴張也罷,本世紀起中、台兩地的商業片發展帶動的磁吸效應,無疑是最重要的關鍵。

而之前提到周星馳所帶來的類型混雜的刺激,並不是說之前沒有過,但始終未成潮流,卻在過去十年來發酵。像是陳可辛的《武俠》(2011),在武打動作的類型公式與故事框架裡注入推理偵探的類型元素,藉金城武的捕快一角搬演黑幫故事裡的偵探辦案,另有黑幫緝拿逃匿叛徒的支線,豐富戲劇張力。本片還請來半退休狀態的武俠動作片第一代天王王羽重出江湖,當年引起話題,王羽還一舉獲得金馬及香港電影金像獎的男配角獎雙提名。此外,甄子丹也藉本片三度奪金馬獎最佳動作設計獎。甄子丹十年內三次獲得金馬最佳動作設計獎,甄家班快速累積成果,雖然這是甄子丹最近的一座動作設計獎,仍不無長江後浪的接班氣勢。

又或是馮德倫的兩部《太極》(2012),藉清末民初、西式機械文明衝擊江湖的歷史時刻,講個帶有科幻氣息的武俠動作片。科幻武俠這混種類型,早在《急凍奇俠》(1989)便已做過一次成功的嘗試。坦白說,馮德倫一個故事拍成兩部片,野心之大自不待言,但或許電影沒能充分整合所有想要探討的機械動力、工業文明、太極武學、父子情結或兩代新舊之爭、男女情愛等諸多軸線,兩部片的篇幅居然仍無法好好交代一個故事。眼高手低、貪多嚼不爛可能是《太極》的問題,科幻武俠沒那麼容易駕馭,馮德倫稍早的典型功夫喜劇小品《精武家庭》(2005)還更輕巧可口。


*延伸閱讀:關於《打擂台》的討論,在香港熱絡得多,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網站就有兩篇不太差的文章,分別探討片中的時空錯置懷舊。關於《武俠》,《放映週報》在上映當年與陳可辛做了一次相當精彩的訪談,刊登在316期,值得一讀。至於《狂徒》,可參考釀電影發表在方格子的導演訪談《放映週報》第634期的導演訪談也可以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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