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 04, 2017

看片小記 母親!(Mother!, 2017)

(相當喜歡這張很切中主題的海報)
《母親!》的開場是讓人不明所以的片段,年輕女子面對鏡頭,大火將她的臉燒得難以辨認,熊熊烈焰在背後映得橘紅。接著切換到彷彿水晶、又或者是晶瑩剔透的玻璃石,男子捧在手上,放到彷彿是祭壇的台前,焦黑破損的房屋隨即恢復成完好的模樣,臥房床上的女子坐起,呼喚她的丈夫。

電影進行了一個小時,我們仍不確定要說的是什麼故事:年輕夫妻獨居在寬敞的鄉野別墅,不請自來的年邁骨科醫師,莫名其妙留宿了,接著又莫名其妙出現了骨科醫師風韻十足的妻子。寫詩卻面臨創作瓶頸的男主人,一方面對妻子溫柔呵護備至,另一方面對來客盛情款待;但女主人待在這房子總感到不自在、疏離,丈夫的親暱很遙遠,房屋也總透露著不對勁,彷彿房屋在對她說話。骨科醫師夫妻的兩個兒子突然氣沖沖來到,為了家產分配不公而大吵一架,兄弟鬩牆的結果竟是手足相殘;這一晚,死了一個年輕人,來了一群奔喪的陌生人,而房屋女主人的莫名焦慮達到臨界點,累積的不滿終於向丈夫爆發。他們做愛。隔天早上,女主人發現自己懷孕了。

從預告片、以及依照電影故事進行一半的狀態來看,《母親!》似乎是典型驚悚/恐怖片,我們清楚從這位即將升格母親的房屋女主人的觀點,看到這場發生在她身上既迫近又疏離、莫名所以的詭異與恐慌的荒謬劇。不論是同枕共眠的丈夫,這幢曾是丈夫老家、在大火焚毀後由他們夫妻倆重建的愛巢,或是無端闖入的「訪客」,都讓她感覺竟非這個家的女主人、而是唯一的陌生人。到目前為止,前半部的《母親!》很有女性主義的色彩,透過居家空間以及父權社會的家庭文化操作,暴露出女性在「家」裡的邊緣地位與疏離。簡單來說,這個「家」除了讓她得以遮陽擋風避雨,而能滿足寢食的基本需求外,沒有一樣東西是屬於她的、也沒有任何人事物是她能左右,包括她最親密的伴侶。對於千百年來如此打造居家空間的性別傳統下的女人來說,「家」無疑就是如假包換驚悚駭人的生活經驗。

但這只是《母親!》一半的故事。直到最後半小時,故事進展陡然加速,而這時房屋女主人/未來母親已大腹便便接近臨盆,丈夫完成詩作,作品大受歡迎,粉絲紛湧而至,一場歡欣的群眾大會有如著火的漩渦,狂歡愈演愈烈,失控與全面崩潰眼看就要爆發。到這最後半小時,我才猛然意識到《母親!》機關算盡,木造房屋、掌握創造文字力量的詩人丈夫、對於居家空間極度疏離的歇斯底里妻子、手足相殘的子嗣、到後來的瘋狂崇拜.......等等,隨故事加速而加倍緊繃的劇情以及瞬間明朗化的題旨,是為了鋪陳另外一半的故事:《母親!》是要透過俗世女性的觀點,來演繹整部西方基督文明史。或許透過這樣的詮釋,也才能充分理解電影最後半小時乍看之下不明究理的失序,進而演變成瘋狂崇拜、終而全面崩潰的狂暴,以及最後丈夫以令人不寒而慄的堅定眼神要抱走獨生子、和要求妻子對群眾暴行接受與原諒等舉動,無非是指涉基督文明中理性論述與非理性現實之間的巨大落差。

這一切的一切,不就是基督文明兩千年來的道德訓示與文明演化的模式嗎?而這一切的一切,不也正是那第一個女人、不論是夏娃或瑪麗亞,自始被規訓、被要求必須演練出來的順服、原諒、與接受嗎?兩千年來,世人歌頌瑪麗亞的聖潔,推崇仰慕她作為神人之母的地位;但我們更常忘記,瑪麗亞如同《母親!》裡的女主人翁,是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慾的俗世凡人,會有緊緊守護親生子、捍衛其骨肉親緣的本能、激情、衝動。而我揣想《母親!》在最後半小時的暴亂中想要表達的,是剝開基督教義的「迷障」,為聖經故事與瑪麗亞重新賦予有血肉的人性色彩,並突顯瑪麗亞所面對關於包容與原諒的「要求」,其實無異於勒索、迫害。而主導、或鼓催這樣的勒索與迫害的,正是她的丈夫,那手握文字創造神力、並因而迷倒眾生的男人。

如果這樣的解讀沒錯,《母親!》所行的險著頗形似激進女性主義對於包括基督文明在內的主流文明論述的批判,即父權宰制的論述、文明、權力機制。那麼,包裹在驚悚/恐怖片裡的基督/父權批判主題,也將使《母親!》成為保守教徒與激進論者攻防的戰場。本片編導Darren Aronofsky前作《挪亞方舟》(Noah, 2014)尚保有聖經故事常見的史詩規格與莊嚴,此番則是借用《黑天鵝》(Black Swan, 2010)演練過的驚悚來重演聖經故事,尖銳點出聖潔瑪麗亞典故的迷思。說是膽識十足也好、鋌而走險也罷,《母親!》的成績都讓人難以忽視。

*本片的批評者眾,無非是故事晦澀、以商業電影包裝個人批判的裝模作樣、或是踩到信仰的痛腳等等說詞,IMDB的網友評論有不少,這裡就不附上了;至於讚賞者,有這篇《村聲週報》的對談“Mother!” Is a Fascinating, Misunderstood Film可供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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