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開始寫論文的時候曾經異想天開,要把這本論文寫成半講故事、半分析,半報導、半散文。那時做的白日夢是,既然讀的是挑戰學術傳統的跨學科博士班,論文格式也應該要反骨到底,打破傳統才是。
這個癡心妄想持續不到一年就被老闆當頭打醒。有次跟她面談論文進度,她對我的寫作成果很不以為然;當然她沒看出我的「野心」,她只是就她的哲學訓練出身,苦口婆心叮嚀我治學上的不足。簡單地說就是還沒學走路就想飛,學藝不精立馬不穩,根本和寫論文的立意背道而馳。所以就認栽啦,老實練功夫,花了將近半年的時間把那自認很實驗性的章節整個重寫。
但是這讓我重新思考一個去年就開始想的問題:書寫傳統。從開始寫論文以來,或者說還在博士班修課寫報告的階段,常會隱約感到西方(或者歐美)的論述傳統和我們從小所學的行文方式,兩者間似乎有某種根本的差異。中學時讀的那些名家古文,多半著重的幾個原則,無非是微言大義、文以載道、還有像疊疊樂般的抒情或寫意修辭法。這種行文傳統背後所支撐的書寫策略,加上起承轉合的標準規格,多半要我們能夠講出一些道德訓示、發人省思的大道理。也就是說,如果「體悟」是我們老祖宗代代相傳的論述傳統的核心價值之一,那麼我們可以姑且把這種傳統視為金玉良言的書寫。
轟ㄟ不是文學系出身,不過猶記得哪裡讀到過,中文的一個重要書寫傳統是散文。如果這個推論沒錯,那麼金玉良言的書寫跟散文傳統剛好是契合的,因為散文篇幅多半不長,若需要在一篇數百或頂多千字的文章裡把道理講完,用字就必須精簡扼要,發揮文字最大的經濟效益。所以鄉親看方孝孺的〈指喻〉或劉禹錫的〈陋室銘〉,都只有寥寥幾百字,而且旨在說道,不在論理。我們讀到的文章,就是作者的思考結晶,那一粒粒的文字都是鈕釦,把他/她的論述過程縫合得完美無痕跡。
但西方/歐美的論述傳統卻似乎不是這樣。從古希臘一脈相傳的辨證法則和辯論術到今天的學術書寫,著重的是觀念的分析、論證過程的轉折,所以作者思路的展開是很重要的。有時候讀一些書,難免覺得不耐煩,想說幹麻囉哩八嗦講個沒完;現在回頭想,那是因為他們習慣探索觀念本身,重視分析更甚於道德啟示。因為推崇分析的價值,所以思考過程的充分展現就變得很重要;因為要完整呈現思路,就必須旁徵博引、反覆推敲,把書寫拉得能多長就有多長。
也就是說,如果中文寫作裡看到的是鈕釦,歐美寫作看到的不只是鈕釦,也會看到鈕扣間的織線。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麼西方學術走到今日,可以有這麼發達又繽紛的理論(中文學術是怎樣就不清楚了)。
有什麼好例子,一時也舉不出來。那姑且就〈陋室銘〉來試聊一下好了。這篇文章嚴格來說不是論說文,但是大體上以陋室來比喻簡貧的物質狀況,對比豐富的心靈狀態,算得上是一個論證。文章起始的八個字「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就破題,開門見山講了劉禹錫的命題。而通篇文章接下來闡述的基本上都是作者領悟這道命題的心理狀態,因為這個心領神會給他帶來的精神上的好處。所以破題的也算得上是結論了,文章其他部分的作用,除了詞藻有簡潔美感之外,大體上傳遞的多還是緊扣住陋室意象的道德啟示。
但如果是按照歐美書寫的思維,會開始探問追究許多關於定義、概念、邏輯推論的問題。比如說:仙者為何?是指泛神論的超自然現象,作者個人的精神自我投射,還是具有統籌性的唯一真神?山與仙的關係是什麼?山的高矮與靈性多寡有特定的對應關係嗎?山的靈性是受仙力引發並制約的嗎?或是山有自主的精神性?人與山的關係是什麼,又藉由仙力傳遞了怎樣的美感或心靈經驗…等等等。怎樣,頭開始痛了吧?
難怪西方的學術著作都越寫越大本,特別是社會學科,從墊腳磚邁向枕頭,頁數有增無減。當然也有維根斯坦那種例外,不過他是唸哲學的,所以不算是例外。但是你看薩伊德德希達那種,哪個不是書都厚厚一本?更別提近年來的歷史學人類學著作,隨便一本書都是四五百頁。這種文字的繁殖現象,在歐美學界大約是有去無回的了。
老實說,我也不是很肯定這樣想有沒有道理。只是我自己覺得滿說得通的,哈。
4 則留言:
拜讀,方孝孺文化網來訪。每每讀到方孝孺在朱棣皇帝面前那擲地有聲的一聲怒喝:“莫說九族,就是誅我十族亦有何妨!”我的心都會被書生這種道高於命的悲哀緊緊攫住,一如太陽黑子一般,穿越千年而來,在瞬間侵蝕並攫住了我的心房。
這是一種巨大而無奈的悲痛,也是一種百死其猶未悔的堅持。我一直有相信,沒有大氣節、大操守的人,是很難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也是斷然作不出這樣的事情。
眉批拜讀了
真是令人胸壑澎湃的高論呢
只是不知與拙文有何關係
小弟駑鈍,請多指教了
我想, 那位仁兄可能不只是心房, 應該是連腦子都被太陽黑子侵蝕了吧...
我覺得你那個扭扣的比喻很貼切, 我只能說, 這也許是"中西卡卡人"難以掙脫的枷鎖. 最痛苦的是, 明明知道這一切是如何被運作, 但是自己被卡在中間, 無能為力, 最後只能西瓜靠大邊, 畢竟人在屋簷下嘛
(我的腦子可能也被太陽黑子侵蝕了)
確實是人在屋簷下沒錯
不過我也不想全盤認輸就是了
如果索性就繳械,那可不是我寫這嘮叨的初衷呢
且戰且走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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