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 18, 2009

隱私這檔事

最近的一次聊到隱私這件事,讓我們倆有機會交換一下彼此不同的成長經驗和看待個人隱私的看法。

雖然說她常常用南部人台北人這種很機車的分法來區分出身、品味、價值觀等等,我也常常很有正義感地跟她周旋,但有時候某些價值與看待事物及人我份際的差異,確實是透過某種生活經驗的城鄉差距累積出來的,並且用一種潛移默化的方式滲透在我們生活的很多小動作裡面。

最容易表露這種差別的,就是對於空間和空間使用的理解。她說她第一次離開家到南台灣求學時,第一次經歷的文化衝擊就發生在她的宿舍。她的同學一進到她的宿舍房間,坐到書桌前,第一件事就是去翻擺在書桌上的相簿。當時她非常震撼—說驚嚇或許比較貼切,無法相信竟然有人可以沒經過她允許去動她的東西。這個小小的騷動中,她覺得她同學舉動粗莽,她同學的反應是,擺在桌上就是開放給人家看的啊,不然幹麻不放在抽屜?

能說她錯嗎,或是錯在她同學?多年之後她慢慢能明白,那是鄉下/南部人(沒有貶意)普遍會有的態度,就是一種強烈的集體性格。許多東西都是集體擁有集體使用,乃至於生活也往往集體行動,所以關於個人隱私的概念非常淡薄,去跟他們爭論隱私權這種事也沒有什麼意義。相較之下,對台北市出生長大的她來說,即使房門是開著的,沒經過她允許,旁人也不能隨便進出,就算是家人也一樣。

而這種思考邏輯和生活經驗的差異,對轟ㄟ這個台北長大的港都好男兒,這幾年感受越來越深刻。小時候寒暑假都在外公外婆家所在的屏東度過,在那個鄉村的典型傳統紅磚屋,我們過著基本上就是不分你我的生活。在那環境下,沒有所謂誰誰誰的房間;除了屋主長子等的臥房,其他房間都是共有,累了就進去睡,今天跟外公外婆睡,明晚換三舅躺在你旁邊。

當然啦,如果要說那是因為我們當時還是小孩,也是短期居住的客,怎麼可能有自己的房間,那也是對的。不然我換個例子說,在那紅磚屋內外,門形同虛設。姑且不提外公外婆的和式房,門打開就是客廳;基本上門不上鎖,紗門之外還有一道可上鎖的木門,木門也很少關閉。從內到外四通八達,往往在客廳看電視看到一半,紗門突然打開,走近一個不認識的人,原來是外公的鄰居來聊天。進出庭院、通往馬路的車道有一道像柵欄的鐵門,在我的記憶中,從來沒有關上過。

那種成長經驗,現在來看非常特殊。家的概念在空間上很流動,你可能在大門外的屋簷下泡茶,泡著泡著庭院側門走過來巷尾的鄰居,或是隔壁村的表親騎著歐托拜停到院子裡,一起坐下來,添兩只茶杯,嗑瓜仔或啃甘蔗就聊了起來,說不定還留下來一起吃飯了。家裡的許多物品也同理共用;車子只要停在庭院,誰都能去拿鑰匙來開去買雜貨串門子,歐托拜上的鑰匙甚至從來沒拔下來過。牙刷內褲當然沒有到共用共穿的程度,但是書桌共用,抽屜不上鎖,餐桌上沒有固定的專屬位子(除非屋主決定),臥室裡基本上也不會有專用的枕頭棉被,什麼都是隨拿隨用。頂多隔天睡醒頭上有四舅或外婆的髮油味。

什麼是所謂的隱私?隱私只有躲在臥房裡數鈔票或是在如廁洗澡時才存在。這種生活或許對住慣都市的人來說很難接受,因為沒有私人擁有的空間而極度缺乏安全感。但反過來想,這種生活也因此很有人情味,因為你隨時都圍繞在家人親屬的身旁,左鄰右舍來來去去,也都像個大家庭。你不可能是寂寞的,除非你需要獨處,那令當別論。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很近很親切,近到私人、私有、孤獨這些概念都抽象得難以理解。在這種空間裡生活,你特別能夠感受到送往迎來這四個字具體的、很貼近感官的意義。

搬到台北以後,這種生活經驗,這種感受、思維,一點一滴地在成長的日子裡流逝了,取而代之的就是都市人都很習以為常的隱私。或者應該比較精確地說,許多時候我們一家人還是杵在過渡到高度個人高度注重隱私的都市生活的尷尬階段,又想要保有私人空間,又很難完全忘棄曾經有過十幾年累積的生活潛意識。舉兩個例子好了。我在台北的房間原來是家裡的書房兼祖宗牌位(牌位這幾年遷出來了),後來兩兄弟長大了,一個房間塞不下,就把書房挪來當臥房用。那是間和式房,橫推的門沒有門把也沒有鎖。原來我是不太在意這件事,因為反正我也不會笨到在爹娘醒著的時候看愛情動作片…呃,重點是,除了睡覺或換衣服,我通常把房門大開。偏偏有時候我家阿娘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突然把門推開,問我怎麼這麼晚了還不睡。姑且不論敲不敲門這等基本禮節,母親大人這看似無心的小動作,後來我意識到,其實有可能是她幾十年生活經驗累積的反射動作。(可是話說回來,ㄟ,三更半夜突然開門很嚇人ㄟ!)

當然有人會說啦,這是親子教育的不良示範。很不幸,轟ㄟ已經成年很久,不適用親子教育…況且,我家爹娘也算是身體力行,他們自己的臥室基本上也不上鎖的,甚至常常半掩著房門睡覺(夏天不吹冷氣的時候還會全開)。這又是對居家空間的隱私觀念淡薄的具體表現,雖然稱不上共有共用,但就開放性來說是一樣的想法。這要帶到第二個例子,就是我那藝術家阿弟仔。他的房間就是一般的房間,有門把,可以上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會在睡覺時將房門上鎖,理由不明。這舉動當然不關轟ㄟ屁事啦,可是顯然讓阿娘很不舒服;她不只一次跟弟抱怨沒事就關門鎖門,莫非是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喏,鎖不鎖門跟是不是做見不得人的事當然一點關係都沒有,可是這裡又可以看到一次不同價值觀的衝突:弟的重視個人隱私(或不想被打擾,但意思一樣),和阿娘的門都給我打開開,各自代表一種看待私有空間和隱私價值的態度。

不過這裡面大致上沒有誰對誰錯,就是生活態度與價值觀不一樣而已。如果要探究下去,這兩種態度的差別多少也是反應兩種物質生活,大概就是所謂的城鄉差距吧。物質生活越發達,越會重視私有的價值,多多少少也是現代文明推波助瀾下的產物。

不論如何,今天我們多多少少都慢慢變成都市人,變得很習慣隱私這回事,重視個人隱私的價值。但是我常常想起以前在屏東過寒暑假的生活,那種三五個表兄弟姐妹在幾張塌塌米鋪成的臥室裡睡成一排的日子,想著想著就有點惋惜起來。今天我們住在台北,一間又一間的臥室客房,一戶又一戶的公寓,全都是隔得清清楚楚的隱蔽空間,門是那種一旦帶上就無法從外面開的聰明門,但我們的生活空間也因此變得很彼此隔絕。以前那種不請自來、主隨客便的群體生活再也不存在了,而那種生活感跟現在大行其道的社區觀念也完全不一樣。有時候只要一想到相隔只有一道牆的鄰居,彼此拜訪還要敲門按電鈴,就深深感到有種人情味永遠地消失了。你保有了自己的一切,卻也同時失去了大部分其他的人事物。

彷彿,學習城市生活學習成為現代人,就必須學習變得相敬如冰,保持禮貌距離。

當然這樣想太消極了啦。怎麼說呢,回想起來,這大概就是我跟她在隱私這一點上不同的地方吧,畢竟我也算是那種擺在書桌上的等於是公共公開的那種,而她會把彼此的東西分得清楚,就連借支牙刷都會先問一下(明明就已經當自己家了說)。

對於隱私的空間這回事,我遇過最讓我震撼的,是幾年前去塞內加爾。有天晚上跟著當時的老師去拜訪一位地陪—說地陪其實也是首都達卡某大學的研究所畢業生,順建教合作之便幫了我們很多忙。在拜訪結束要離開之際,地陪說她去換件衣服好陪我們走走。衣服換到一半,她喚我們,要我們先到門口等。我不疑有他轉頭往她的房間望去要跟她說話時,才發現她的臥室房門大開,只看著她邊跟我說話,兩手還繞到背後扣胸罩。雖然她是躲在衣櫃後,僅探頭出來跟我交代事情,但是黑得發亮的上半身和白色胸罩盡收眼底。

... ...真是個友善的國度啊!

2 則留言:

匿名 提到...

太感謝了。這篇解答了我很久以來的疑惑呢。

說穿了,不過只是南/北對隱私權的範圍不同,但實際在人際互動起來,往往會造成很多互動對於彼此不同的難以理解呢。

讚讚讚!不曉得方便借用引用一二可否?

轟ㄟ專用 提到...

溝通本來就是一條歧嶇路,同個屋簷下的一家人都常常有理說不清了,更何況是生活在不同都市的人。

想引用請自便啊,不用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