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 15, 2014

2014台北電影節 走出豪宅的第一天 (Casa Grande, 2014)

一個固定鏡位長鏡頭,畫面中是一幢獨棟別墅般的豪宅,在夜色中燈火通明,悅耳的音樂灑滿庭院;庭院裡的泳池,中年男子端坐在附設的按摩浴池。男子走出浴池、回到室內,一一關掉音樂與各樓層燈光。豪宅被黑暗與四周昆蟲的夜鳴聲包圍。畫面切到豪宅內,青少年踮著腳尖避開防盜系統,摸著離開主屋來到別墅旁年輕女傭居住的小屋。青少年尚與女傭Rita閒聊兼調情,希望說服Rita與他一夜春宵,惟最後無功而返。

巴西導演Fellipe Barbosa由是展開他的首部長片《走出豪宅的第一天》,從尚的升學與情慾啟蒙等成年儀來側寫他的優渥家境一夕崩潰的過程。成年儀(coming-of-age)幾乎是所有以()少年為主人翁的故事主幹,在此片也參與編劇的Barbosa毫無生手的青澀,將尚的成年儀以及他家境的衰敗鋪陳得層次分明、完美對應,並與影像化敘事巧妙而緊密地兩相交織。這個中產階級家庭除了同住的女傭外,還雇有一名專屬司機Severino與女廚Noemia,停車庫甚至比許多人的家都還要大,故事伊始,車庫停滿三、四部房車、甚至包括一部賓士車。尚每天往返學校有Severino接送,宛如小皇帝的待遇。但很快地,豪宅女主人索妮亞發現先生欠款未還,接著家裏為了撙節開支辭退老臣(司機)、尚必須搭公車上下課、晚上睡覺不得開冷氣,索妮亞則開始跑單幫賣化妝品貼補家用。到後來,女傭也因故遭辭退、服務多年的Noemia更因三個月沒拿到薪水、不得不另覓新職,而車庫也因房車一一拋售、最後成為只停一輛代步工具的空曠停車間。

這空曠的停車間直如這座豪宅以及尚這個家庭的縮影:堂皇門面徒留門面,裏頭實已空洞凋敝,無異於虛幻的海市蜃樓。而片中老臣與女廚早晨前來豪宅上工的畫面,到後來變成女廚單獨報到按鈴;辭退女傭後,女廚清早前來上工按鈴則由男主人Hugo為她開門,這時鏡頭拉近了,近景中向畫面走近的Hugo衣衫凌亂,幾近狼狽。每一次僕傭按門鈴上工的畫面,於是成為切分故事段落的章節開頭,漸進鋪陳這個家道中落的主旋律。這裡也道出中產階級社會(社區)的種族與階級政治最殘酷之處:財富的增加總是由(白種)中產階級優先享用,但財富的減少卻往往由(有色人種)中下階級最先受到衝擊。本片透過幾個簡單的畫面表現出這個衝擊,攝影之優異毋需多言。

(飾演露易莎的Bruna Amaya外型極美、表演亦佳,日後可成大將)

走出豪宅的第一天精準掌握到中產階級家庭講究門面的奢侈與附庸風雅的造作,前者稍早已談論過,後者則從女主人勤快學習法文、並為兩子女取法式名字便表露無遺。電影也適時置入(白種)中產階級與(有色人種)中下階級的種族與階級政治對立,一場尚的女友露易莎作客尚家、因為保障名額的話題而言語交鋒的戲,充分展現巴西馳名國際的多元文化自有其脆弱的一面。不過,巴西、或者多數中產階級社會存在的問題不只有階級與種族/族群;性別議題、或者更精確地說男性支配一直是主導西方乃至全球中產階級文化的霸權思維。片中表現得最清楚的莫過於尚的妹妹娜塔莉所受到的歧視:在餐桌上,尚始終是家庭對話的唯一重心,而妹妹所說的話始終無人理會。直到片尾詐騙集團打來勒索電話,妹妹聲嘶力竭地告訴驚惶失控的母親這是詐騙電話,母親依然一個字也聽不進去。當然,尚對女傭Rita不斷表達燕好之意,其若有似無地表現年輕僕婢為私有財產的思維,多少也反映了這種中產階級的男性霸權。

回到本片故事的核心:尚,整個安適而許諾美好未來的世界在他開始搭公車後片片崩落。人都說,恰好也是搭上公車後尚才真正睜開眼認識這真實的世界;弔詭的是,里約的貧窮與種族不平等每天都在尚的眼前上演:不僅是上學途中的窗外風景,更在將他服侍長大的三位僕傭身上,但他十多年來卻視而不見。因此,我們帶著種族不平等的視盲與尚的視盲是一模一樣的,階級與種族不平等存在於里約/巴西社會當中,同時也存在於每天生活其間卻視而不見的人之中,包括尚。無論如何,搭上公車後的尚確實受到不少衝擊,除了見識到一起擠公車的各色人等、也因為父親欠同學父親的錢而受到言語霸凌;當然,他也認識了就讀於公立高中、膚色較深的美麗女孩露易莎。與露易莎親近、感情日深,才使尚真正開始對這個社會、這個世界的許多不平等,有較深刻的體悟,而對於他過去十多年來生活其中的有如泡泡糖般的那個世界與價值觀,也開始有了憤怒與反抗。

(應該是北美版海報;此畫面為本片最後一個鏡頭)
說來尚這角色挺有趣,從片頭的急色相與混沌過日的樣子,像極不知民間疾苦的富公子;但他卻全無其父的勢利、猥瑣、充滿種族與階級偏見,反而是個個性純良的傢伙。他未因必須搭公車上下學而怨天尤人,卻在一次偶然瞥見Severino開著小巴而激動質問父親、並要尋找Severino的下落。的確,尚所成長的環境在潛移默化下教給他對於階級與種族不平等的無知,但尚個性中的天真善良也好、未經世事也罷,讓他願意接近露易莎,走入SeverinoNoemiaRita居住的貧民窟,與他們同在。對比於父親的倨傲與家人對真實世界的無動於衷,尚似乎很有些人道主義的精神;如此尚倒成為一個符號,在本片自戀自我封閉、自絕於外在真實的中產家庭中,象徵那一線人性希望。

當然,尚終究是個懷春少年,在貧民街區的同歡晚會中與Rita重逢後,那個精蟲衝腦的高中生又回來了,而Rita以邀舞來接納拋去雇主身分/符號的尚,後來也完成了他正式的性啟蒙成年儀。尚在貧民街區中醒來、與家人繼續失聯的開放性結局,可以有兩個解:它或意味著尚(暫時)揮別那崩壞而終究虛幻的豪宅生活、擁抱更開闊的外在真實。但同時,這結局或許也意味著尚畢竟未能走出對他來說熟悉而安全的小世界,與露易莎的戀情終告破裂後,尚仍舊要回到Rita身邊(廣義來說SeverinoNoemia也是同樣道理),才能得到慰藉。坐在窗台上無言的尚,是滿足、是茫然、或許也是無奈,他面對的課題太大太難,不如手中的一管菸來得實在。

國內在引進南美洲電影作品來說算相當晚起步,有意思的是描寫中產階級家庭崩解的題材堪稱一主軸,還先後出過如阿根廷的《魔沼》(La ciénaga, 2001)與玻利維亞的《南方安逸》(Zona sur, 2009)等佳作。如今南美洲第一大國也有作品引介給國內觀眾,接續這主題,甚是美事。令耐人尋味者更有本片搭上巴西世足引發的諸多爭議,不論是原民加入抗爭、社會資源分配、階級不平等加劇等問題,刀刀砍向走出豪宅的第一天》影射的富足生活瓦解、中產階級美夢不再的社會隱憂,證明本片的批判其來有自。巴西的問題在世足結束後才要開始,兩年後的里約奧運極有可能持續延燒這股群眾的幻滅與憤怒,如同電影中的尚,從Rita的床上醒來後,才要開始面對這真實慘酷的世界。



*Variety雜誌官網的影評提到一些關於本片的幕後資訊,頗有參考價值,由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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