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片小記: 今晚誰當家 (Carnage, 2011)

甫在台上映的羅曼波蘭斯基新作《今晚誰當家》，其實去年秋在威尼斯影展便已面世。拜《獵殺幽靈寫手》(The Ghost Writer, 2010)口碑之賜，國內片商並未遺忘波蘭斯基這位硬裡子創作者，加上《今晚誰當家》卡司超強題材討喜，寶島等了半年終於還是有幸得見。

波蘭斯基的幾部經典作品頗有一貫關懷。從《失嬰記》(Rosemary's Baby, 1968)、《唐人街》(Chinatown, 1974)、乃至於《戰地琴人》(The Pianist, 2002)，雖然題材橫跨恐怖、都市發展的貪腐、以及戰爭與法西斯，但交錯在這些題材當中的，是波蘭斯基對高度文明社會中的瘋狂的持續不斷的關注。到了《今晚誰當家》則是添加在諷刺喜劇的主軸中，加倍突顯中產階級社會裡掩蓋在禮教、修飾詞、光鮮衣著下的各樣嘴臉所造成的反差。本片集都會人性光怪陸離與荒謬絕倫之大成，以及劇中角色前後言行不一致所表現的不堪，讓人拍案叫絕，堪稱盧梭信條示範，未有高貴的野蠻人之前，先看何謂野蠻的高貴人。

全片81分鐘篇幅，除去片首與片尾的三分鐘左右，大約整整75分鐘的故事現場，都發生在朗斯崔夫婦的家內客廳的斗室中。要一部如此設定的電影還能精采好看，箇中場面調度與攝影的難度如何就不多說了；演員表演的尺度拿捏，從一開場的禮尚往來、私下互譙、不滿嗆聲、場面逐漸失控，到最後呲牙裂嘴、攤牌決裂，節奏明確，層次清楚，飾演郎斯崔夫婦的John C. Reilly、茱蒂佛斯特和飾演考文夫婦的Christoph Waltz、凱特溫絲蕾實在功力老辣，不愧為演員獎項常客。

這四個角色中最深得我心、最有意思、也很值得多看一眼的是律師艾倫(Christoph Waltz)。照本片揭露文明社會假面具的主旨來看，以戳穿禮教表演來看見其中的偽善虛假，是故事精采處；我們也因此傾向於相信，掀開文明的偽裝可以看見真實而往往醜陋的人性。同時，基於我們對律師的刻板印象，更傾向於相信，他們的尖酸刻薄且唯利是圖，必然掩飾著更為難堪的嘴臉。但艾倫或許言語不友善，冷酷並帶著某種犬儒式的尖酸，卻是通篇故事中最為言行合一且從無欺瞞的角色。他不掩飾自己的自以為是、不耐煩、譏諷、以及粗魯，並且從頭到尾表明自己的基本立場，沒有矯情也沒有偽裝；甚至當其他三人從和顏悅色轉而開始張牙舞爪時，他依然保持那樣的冷峻現實，甚至因此而顯得有點迷人。

我想這可能是本片的意外驚喜。它提點了我們對於文明社會中自我表演的某種思考：如果接近粗魯的直接無損於彼此了解，也許這種姿態無須受到譴責；或者說，如果媚俗已無助於增進溝通，那不如就坦白點吧？



*放映週報上萬修安的影評〈斗室之爭，困獸之鬥〉寫得極好，建議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