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 19, 2020

看片小記 無聲 (2020)

改編自2009-2011年間在台南啟聰學校性侵案件的《無聲》,是國片史上繼《寒蟬效應》(2014)以來第二部以性侵害為主題的電影,且兩部都是以真實事件為本的佳作。

即使未能深究當年校園性侵案的細節,《無聲》的故事情節都足以讓我們在觀眾席上感到強烈的不安與無助。但要貼切傳達這樣的訊息,重點並不真的在於精確再現受害者的人數規模與性侵細節,而是模式。《無聲》精準捕捉到啟聰學校這特殊環境下,封閉情境卻又彼此高度認同與依存的人物關係,衍生出近乎無解的困局:

首先,本片清楚展示了,性侵暴力如同家暴或任何型態的暴力行徑,永遠在代代相傳下不斷自我複製,為了(暫時性)解決因性侵引發的創傷,往往會將同樣的暴力施加在他人身上。其次,在體制中,性侵暴力的爆發與處理,永遠涉及權力關係;因而,性侵受害者最容易成為護短諉過、遮掩門面的犧牲者而受到二度傷害,也幾乎是所有性侵案件最容易遇到的狀況。

但是《無聲》的啟聰學校,其情境的獨特性,在於學生本身的生理弱勢使得他/她們傾向於只依賴彼此。當同校學長、同學成為施暴者,性侵受害者選擇的不是告發、或是單方面地活在封閉的恐懼中,而是一方面活在這成為日常生活一部分的暴力中,另一方面又為施暴者/同儕辯護、繼續和施暴者說笑打鬧、共同求學。受害者繼續忍受這種生活的理由是,她不喜歡,但他們只是在玩,除此之外他們人都很好。大家都是朋友,沒有誰真的「欺負」誰。

那是令人費解、甚至深感錯愕的景象。但《失聲》可貴之處在於拒絕尋求簡單方便的答案,而以不小篇幅勾勒那相當複雜的權力政治與依存關係。這不盡然是掠奪者強勢剝削、侵犯弱勢者的關係;在某個意義上,他們都是弱勢,彼此依存互賴,乃至於也啃噬彼此的身體與尊嚴,在一如往常繼續過日子,「一起玩」。當全世界對他們都不理解、不諒解、甚至不太友善,他們就是彼此僅有的伙伴,哪怕這小小的宇宙中也存在這樣不斷滋生蔓延的暴力,對他們來說,或許都好過活在更寬廣但加倍不友善的「社會」。電影一開場,男學生張誠面對警方調查,想求助卻盡是被誤會與輕視,便道盡他們的雙重失聲、強烈的無助與過於早熟的深沈憤怒。

因此《無聲》必須、必然要有開放性的結局。編導柯貞年在我觀影的那場映後座談中提到,開放性結局的設計是進一步省思的邀請,刺激我們檢視更龐大、更全面的暴力傳遞模式。我卻認為,《無聲》開放性結局更像是一種控訴,向暴力的始作俑者、姑息的官僚體系、以及麻木偽善的「社會」發出青澀、安靜卻無比沈痛的怒吼。我甚至猜想,這樣的《無聲》或許也要藉劉冠廷飾演的聽人教師,使我們逼視自己的良知與道德勇氣,而去追問自己,身在體制中,我們能盡多少努力,去貫徹我們每每掛在嘴上的真理與正義。

我相信,柯貞年在《無聲》的創作野心與格局,可能比她含蓄的QA說明更龐大。她在《無聲》所掌握的故事節奏與走向,高度戲劇張力與穿透力強的驚悚氣息,超越操作明星優勢、企圖在某個層次上尋求溫暖與和解的《寒蟬效應》,也因而給人難以喘息的壓迫感與真實感。柯貞年在操作驚悚效果的高明之處,除了大量使用黑夜場景與陰冷色調,更以加倍放大的環境音效,讓我們這些聽人能以聲音去感受那十足逼人的緊張氣息。那是失聰者不會感受到、獨屬於聽人的壓力來源;放在《無聲》這樣探討失聰學生多重弱勢的作品中,有種不落文字的諷刺與批判。《無聲》也因此讓聲音成為演員,從而入圍今年金馬音效獎項,為電影的聲音表演做了極佳示範。


*「聽人」一詞,根據《無聲》電影的說法,是相對於聾人、意指聽覺正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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