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 12, 2020

看片小記 千年一問 (2020)

於今年金馬獎紀錄片獎項搶下一個入圍席次的《千年一問》,講述鄭問(1958-2017)超過三十年的創作歷程與成就;就我所知,這也是國片史上第一部以繪畫藝術家為主題的電影作品。

這部篇幅長達135分鐘的紀錄片,細數鄭問的繪畫人生,從報刊發跡、繪本成名、旅日發展、赴港,乃至轉戰中國、投入電玩產業等,結束於鄭問驟逝後的2018年故宮大展。導演王婉柔下足苦工,採集到許多珍貴的訪談,對象遍及遺族、昔日助理以及不同階段的合作夥伴。電影甚至訪問到沒有合作關係、但港日漫界聲譽卓著的大將如馬榮成、千葉徹彌與池上遼一,只差沒能訪問到構圖上也受到些許影響的井上雄彥。這些回顧與緬懷,將始終躲在工作室與圖像裡的鄭問,有了待人親和、但於藝術則無比狂熱且毫不妥協的生動形象。

《千年一問》也收錄許多歷史影像,包括鄭問示範不同繪畫取材與技法的珍貴畫面;電影更重演他獨特的畫面風格如何創作。如果對於漫畫創作稍有認識,會驚嘆於鄭問對圖像創作的構圖與質感之投入與執著,他不斷嘗試各種作畫工具,不但開創水墨入漫畫的新格局,更超越漫畫層次,已不著痕跡融合實驗、多媒體、前衛等藝術形式。就這點來理解後來鄭問大步跨進電玩領域,或許也就不覺得奇怪。正如鄭問昔日助理所說,鄭問總要走在時代最尖端,所有最新問世的影像處理媒介,他都要摸一摸;也正如其遺孀王傳自女士所云,鄭問曾告訴她,將來必定是電玩天下。看來,中國風濃烈的水墨畫成就了鄭問,但鄭問從未讓自己拘泥於水墨畫風。

《千年一問》帶領我們縱覽鄭問的創作軌跡,也藉由他的親族與合作夥伴,窺看其性格之一二。《千年一問》紮實豐富,彷彿力求呼應鄭問畫作,兼備磅礡格局與細膩觀察。如果真要挑剔這部作品,或許是頭重腳輕。電影穩健走了足足兩小時,最後十五分鐘突然加快節奏,匆匆帶過鄭問次子自盡、鄭問因心肌梗塞而辭世等重大變故,同時未能給予更多篇幅交代他重返漫畫有何雄圖,令人困惑。這個片段裡有一段蕭言中的訪談,提到2012年台灣首次組團參加法國安古蘭漫畫節,率團參展的鄭問當時才五十多歲,仍有足夠的心思與精力發展新的作品。然後呢?電影沒有進一步說明,下個畫面就切換到他的驟逝在圈內引發的情感漣漪。這段訪談成了永久擱置的懸念,後來的五年裡,鄭問是否正進行或發展任何創作,電影不曾有任何交代。

再者,綜觀整部《千年一問》,對於鄭問的內在生命與家庭生活如何影響他的創作,乃至於鄭問作品的美學政治,都沒有太多著墨或探討。鄭問的家人對於他的創作有怎樣的情感作用?鄭問的美學關懷是什麼?鄭問作品始終有種強烈的「中國情結」,而這很可能是他那些壯闊氣勢的視覺美感的重要來源;這些靈感根源從何而來,又如何在鄭問漫長的創作生涯中扮演深刻、深遠的刺激?

我認為這些提問有助於進一步深入鄭問的美學理路,也可以重新審視—而不僅是單純推崇—鄭問作品的時代意義與複雜的美學政治內涵。可惜,這些提問終究成為《千年一問》的永久懸念。電影在「千年一問」故宮大展現場裡結束,鄭問的家人與昔日夥伴參雜在群眾當中瀏覽那些他們共同參與過的畫作,既是留連也是告別,是憶往也是憑弔。或許本片無可避免要這樣頭重腳輕,畢竟一部電影無法什麼題材都收攏,而紀念性質的《千年一問》已經盡力做到最好。也許《千年一問》是個契機,能讓更多人去探問關於這位不世出漫畫奇才的美學觀、史觀、美學政治等更深入的問題。那麼,《千年一問》這塊敲門磚在台灣紀錄片史、台灣漫畫研究、乃至於「鄭問學」,便將有不可忽視的歷史意義。


*關於「千年一問」故宮大展,網路討論不少,爭議也有;這裏有篇鄭問昔日助手鍾孟舜的訪談,將鄭問其人其行勾勒得不錯,提供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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