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 04, 2019

筆記:伊朗新浪潮;Jafar Panahi

前陣子其中一門課被學校借去辦活動,重看了柏林金熊得主《計程人生》(Taxi, 2015),還請來影評人補了一堂伊朗新浪潮講座課,頗有助益。當時不頂認真地做了點筆記,在此稍作整理也分享給有興趣的朋友。

伊朗新浪潮/新電影:背景

根據講者的整理,於1980年代起步的(第二波)伊朗新浪潮,和台灣新電影運動幾乎同時開始。當時的伊朗正經歷的政治紛擾更甚於台灣,七零年代尾聲的革命推翻了西化、親歐美的巴勒維王朝,迎來敵視歐美的何梅尼,建立極端保守的伊斯蘭什葉派政權。何梅尼領導的伊斯蘭共和國,為了「純化」伊朗電影、建立純淨的伊斯蘭電影文化,於1982年頒布一套嚴格的審查規範。事實上,這套規範不限於電影,而適用於紙媒、廣播、電視等各式傳播媒體。

有關這套媒體審查制度的確切內容,我在網路上找了一些中英文網頁,仍難找到最精確完整的資料。姑且整理出相關規定內容,除了遵守伊斯蘭教義與國法外,還至少有以下要求:

不得暴露臉或手以外的任何女性身體部位;
不得有同性性行為;
不得批評家庭或國家;
不得有粗俗語言或外語;
女性不得穿著緊身衣物;
女性不得有特寫鏡頭;
男女之間不得有肢體接觸; 不得有外國音樂;
對(男性)鬍鬚不得有負面或「邪惡」的表現;
不得呈現污穢的現實;
不得呈現暴力; 不可討論政治或經濟議題; 好人不可打領帶(西化影響),必須使用伊斯蘭名

以上應該不是完整的審查規定,況且這些規定還會與時俱進有所增修。我所參考的幾個網頁有中文翻譯網頁(英文原網頁在此)、也另有英文網頁提供參考。如果英文參考資料都不好找了,恐怕真的有嚴重的語言障礙。無論如何,重點在於這套制度給電影創作帶來嚴重的創作箝制。

窮則變,變則通。這套制度或許限制了伊朗影人的創作自由,卻反而激發出他們的創意與創作能量。這故事大體和台灣新電影興起的契機類似,設備與技術不如人,便簡化鏡頭運動與視覺語言;故事題材受限,便講小人物的生活。同時,1980至1988年間由何梅尼發動的兩伊戰爭,更刺激電影導演描寫無奈時局下的真實生活。

於是,以素樸到近乎極簡的寫實手法講述市井小民日常生活小事、有時甚至描寫殘酷現實的伊朗新電影,就這麼誕生了。

早期潘納希:誰能帶我回家

似乎有這樣的說法,世界影壇咸認阿巴斯(Abbas Kiarostami, 1940-2016)的1987年作品《何處是我朋友的家》,開啟了這波伊朗新電影風潮。當然,阿巴斯是宗師等級的伊朗導演,這以無庸置疑;他將伊朗電影再度推上世界舞台,也帶出幾位優秀後輩,像是賈法.潘納希(Jafar Panahi),或是更晚近、以《分居風暴》(A Separation, 2011)連奪柏林金熊、金球與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等大獎的Asghar Farhadi。

針對這次播映的《計程人生》來談潘納希,他的豐功偉業從首部劇情長片就開始了:1995年與阿巴斯聯合編劇的《白氣球》,勇奪當年坎城影展金攝影機獎。其1997年的第二部劇情長片《誰能帶我回家》(The Mirror),則拿下該年盧卡諾影展金豹獎。接著,2000年的《生命的圓圈》(The Circle)讓潘納希在威尼斯影展騎金獅,攀上電影事業的第一個高峰。

國內找得到的潘納希作品不多,《誰能帶我回家》和《生命的圓圈》恰恰是僅有的其中兩部。《誰能帶我回家》與英文片名The Mirror「鏡子」各自帶出本片故事與神髓,電影原本是小學女生米娜放學等不到母親來接,從而隨大人兜轉上路,既是尋母也是找歸家路的小小公路電影。電影開場的三分鐘長鏡頭相當精彩,鏡頭在學校前的路口繞了一整圈,德黑蘭街頭的人生百態具體而微展現在幕前:忙亂壅塞的交通處處驚險,米娜必須拉著湊巧過街的大人衣角才有辦法過馬路。電影過了近十五分鐘,我們在背景中第三次看到拄杖老者;若認出他在電影開場的長鏡頭中,會驚覺他花了這十多分鐘才終於過了馬路!

這是高明的電影敘事會有的安排,以含蓄、非劇情內的元素隱約帶出關於故事脈絡的弦外之音(比如說德黑蘭交通的混亂),同時也造成觀影趣味。但《誰能帶我回家》的真正驚喜出現在進入電影後半部的第39分鐘:米娜在機車、公車上上下下,幾位成年男子踢皮球般來去間,從下錯車站處重新被推上另一班公車時,畫外音說「別看攝影機,米娜」,這時米娜突然大叫「我不演了!」拆去手上(假)石膏,隨即下公車坐到街旁,開始脫去戲服,任憑工作人員如何好言相勸詢問,就是不肯再回到公車繼續演。

這時,畫面切換到另一台攝影機,工作人員進入電影,臉埋在雙掌中的導演潘納希也進入電影。《誰能帶我回家》瞬間變成「米娜不拍了!怎麼會這樣!接下來該怎麼辦!」的幕後花絮。更精采的還在後頭:公車上潘納希在內的團隊一陣忙亂,想婉言勸說米娜回頭繼續拍卻被拒絕,米娜決定回家。而當潘納希發現米娜還別著麥克風且繼續收音,當下決定電影繼續拍攝。這麼一來,關於米娜這角色漫漫歸途的劇情片《誰能帶我回家》,後半部電影竟成了關於米娜這位小演員漫漫歸途的紀錄片。
演員罷工走人,絕對不是影史頭一遭;但恐怕也只有潘納希的創作膽識、急中生智、還有機運,讓《誰能帶我回家》成為這樣虛構與紀實在同一部作品中相互輝映、趣味橫生的作品。我們可能永遠不知道原來的劇情片《誰能帶我回家》會是什麼結局,但劇情片的封閉敘事結構與即時紀實影像無從規劃、無法預測的開放式敘事,如照鏡子般彼此映照,「故事」進展又裡外扣合、前後一致,實在看得拍案連連。

(關於《誰能帶我回家》的評論不多,可以參考的更少,這裡有篇還不錯,可以看看)


近期潘納希:禁令與《計程人生》

進入本世紀後,潘納希的創作開始面臨政治的挑戰甚至干預。他與阿巴斯再度合作編劇的導演作品《血染的黃金》(The Crimson Gold, 2003)由於故事過於黑暗不符合政府規定,雖然得到當年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評審團大獎,卻因為潘納希拒絕政府的修改要求而無法在國內上映,也因此失去奧斯卡外語片獎的報名資格。接下來的《花漾足球少女》(Offside, 2006)靈感得自潘納希自己的女兒,熱愛足球的女孩在禁止女性到場觀賞球賽的國度,無論如何都要進場觀賽。該片再度面臨被禁命運,理由之一是政府要求潘納希先修改前作(應該是《血染的黃金》)作為公映條件;想當然耳,潘納希拒絕了。於是,這部柏林影展的評審團銀熊獎得主,同樣無法在自己的國度放映。

潘納希接二連三忽略或拒絕政府部門的審查,終於讓他在2010年以「行為對國家安全造成疑慮,散布不利當局文宣」的理由,被判處二十年不得拍電影的責罰。但潘納希發揮「變則通」的伊朗新電影精神,在接下來的三年以「拍的不是電影」的游擊方式,繼續推出新作紀錄片《這不是一部電影》(This Is Not a Film, 2011)與難精確定義的《好戲不散場》(Closed Curtains, 2013)。兩部作品都是潘納希在身心受挫的無奈處境中完成,後者還得到柏林影展最佳劇本銀熊獎。然而,這兩部片同樣都無法在潘納希的家鄉登上院線,只能以私製DVD在黑市偷賣的方式面世。

以上這幾部作品由於都未能在國內登上院線,就算在影展選映,我也無緣得見,只能透過網頁資源略知一二。

然後就是奪金熊的《計程人生》了。

就形式來說,《計程人生》是又一部窮則變變則通的作品,讓身受禁令限制的潘納希,以行車記錄器的「非電影拍攝」模式,拍了一部並未違反禁令的電影。但更重要的是,本片的各種故事設計,實此起彼落地援引了潘納希所有前作,變成一部後設電影。很慶幸聽了這場講座,幫我們解碼隱藏在片中各環節的密碼:《白氣球》的金魚,《誰能帶我回家》在學校等待家人來接的小女生,《生命的圓圈》無所不在的牢獄威脅…凡此種種,都以各式人物或情節巧妙安排進《計程人生》的故事裡,由擔綱計程車司機的潘納希本人,宛如導航員般,親近和善地引領我們遊歷他近二十年的創作軌跡。

若不是潘納希極大的拍片熱情,大概很難有這種變通的創作彈性和以簡馭繁的高明手法。這使得《計程人生》讓內行人有按圖索驥的門道樂趣,也是柏林影展將金熊獎頒給他的情義相挺之姿。這是平淡的《計程人生》所蘊含的創作高度,超越國家政治的禁錮,將個人的悲苦包裹在自娛娛人的詼諧之中,讓我們看見潘納希的舉重若輕。

我自從多年前在影展上初次領略阿巴斯的長鏡頭寫實美學後,就愛上了伊朗電影特有的平淡、貼近生活、根植於現實的美學與敘事風格。當然,像Asghar Farhadi那樣強調戲劇張力的敘事風格,也有他吸引人的地方。但是像潘納希這樣,在如此困境中仍努力設法創作,更讓人感佩;因為有他,我們在送走了阿巴斯後,慶幸還能看見伊朗新浪潮未曾熄滅的燭光,微弱但堅定地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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