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 27, 2019

女子肖像,慾望燃燒

燃燒女子的畫像 (Portrait de la jeune fille en feu, 2019)

勇奪今年坎城影展最佳劇本與酷兒棕櫚Queer Palm雙獎的《燃燒女子的畫像》,宛如起承轉合四幕劇形式,工整切分四等分。而當本片從大宅的二小姐Héloïse答應讓女畫家Marianne為她作畫後正式進入中場,接下來從第二小時開始到第九十分鐘的第三段,自女主人離家,留下大小姐、女畫家與女僕Sophie三位年輕女子後,故事才舒展開並加速起來。

在這半小時裡,隱瞞自己已懷孕三個月的女僕,在兩女陪同下先後嘗試了三次才終於成功墮胎。瑪麗安已無法再掩藏對Héloïse的情慾,對方也接受並熱烈回應了,兩人在女主人遠行的幾天裡,彷彿掉入激情的烏托邦,盡享歡快綿長的親密。但Héloïse的肖像畫正意味著她已有婚約在身,而畫作完成之日正是她出嫁之時。兩人甜膩激烈的情感,讓瑪麗安感到嫉妒、痛苦,女畫家的佔有欲則讓Héloïse既難受也憤怒。兩人既未選擇私奔,也未勇敢殉情;她們只是繼續沈溺在歡愉中,等待分離的必然到來。

《燃燒女子的畫像》顯然是探討「凝視」與性別政治的絕佳範例,也確實有影評從這切入點下手,大談Laura Mulvey與男性凝視的顛覆。但對我來說,這第三段是全片最重要的段落,它道出了圍繞著這三名年輕女子共處交流的核心主題,即女性情慾。特別是當我思索著,為何電影要特意安排女僕大費周章墮胎三次終於成功,還讓其他二女陪同見證?更在最後一次讓女僕進入一民婦家內,讓畫面中呈現女僕邊進行墮胎、邊和床上天真嬰兒對望的衝擊性視覺震撼?為何三女要在夜裡循火光與聲響來到野地篝火的秘宴,中下階層民婦彷彿神秘儀式的歡愉吟唱,以及二小姐著火的裙襬?為何瑪麗安未帶著Héloïse遠走高飛?又為何Héloïse即使愛著瑪麗安,仍接受母親安排的婚姻並堅決奉行?

圍繞著這些問題的正是維多利亞時代脈絡下歐洲的女性處境。更正確地說,十八世紀末的法國,如《燃燒女子的畫像》中的女僕,中下階層女性或許有更寬鬆的性道德觀,但她們必須隱藏自己的情欲追求,否則將以犧牲自己的生計為代價。這是為什麼女僕必須等到女主人遠行的空檔,把握時間墮胎;這也正是為什麼這三段大費周章表現女僕三次墮胎,全片通篇卻從未說明女僕私通對象是誰。近現代歐洲的中下階層女性情欲,正如那場原野夜裡的篝火,在隱密中靜默卻熊熊地燃燒。

至於雙女主角,同樣是情慾追求與壓抑的兩面性:瑪麗安追求自己的同性情慾,卻也只能在私密中、畫布上盡情盡性,終究無法進而私奔。而Héloïse則在不違反婚約安排的前提下,讓自己的情慾奔流解放。相較之下,社會地位較高的Héloïse看似有較多情欲籌碼,有個人事業、看似自立自主的瑪麗安雖在兩人關係中較為主動,但情欲自主性實則少了些。但她們、包括女僕,都在十八世紀歐洲脈絡下的禁錮中追求自由,也在極有限的自由下真切感受到禁錮的無所不在。

也正是如此,情慾的傳遞與溝通,便需要密碼。《燃燒女子的畫像》中,書頁數碼,四季協奏曲的樂章,成為瑪麗安與Héloïse之間的情慾密碼與愛的印記。或許,女僕也存在她與那未曾現身的情人之間,也存在著兩人之間的愛情印記:電影後半段,女僕細密工作終而完成的繡花,是否也將什麼秘密情事縫進了圖案裡?電影未曾明說,我們也只能綺想。

關於女性情慾和電影正事的繪畫藝術,我還有個觀察:《燃燒女子的畫像》那濃密凝練的第三段中,女僕第三次墮胎成功的晚上,女主角們陪著她在女畫家床上休息。突然,Héloïse叫起女僕和瑪麗安,要女僕陪她重演那場民婦屋內的墮胎場景,讓瑪麗安作畫。瑪麗安照做了,描繪出勞動階層女子冒著生命危險墮胎的景象。由此看來,Héloïse可說是瑪麗安的繆思女神;她不僅喚醒瑪麗安的情慾(自己的情慾也被她喚醒),在那以畫筆留住那日常生活陰暗片段的時刻,也是藝術誕生的時刻。我相信,那段插曲與那幅畫對瑪麗安與她畫過的肖像畫的意義,可能比什麼都動人、深刻。


*延伸閱讀:刊登於BIOS monthly網站的導演專訪,略窺導演創作概觀。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