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 20, 2019

2019金馬影展 性別/殖民兩帖

非一般家庭風暴 (Un fils, 2019)
巫毒少女 (Zombi Child, 2019)

今年金馬影展選在最後看的兩部片,都是來自所謂第三世界國家的作品,分別是突尼西亞的《非一般家庭風暴》與海地的《巫毒少女》。兩部都是今年才推出的新作,各有引人入勝之處。


伊斯蘭世界近年來在影壇持續繳出亮麗成績,並且持續關注性別議題。來自突尼西亞的《非一般家庭風暴》從一對青年夫婦攜幼子出遊突遇激進派武裝抗爭,幼子中彈就醫的意外,牽扯出隱藏在這幸福家庭底下妻子的多年秘密。

《非一般家庭風暴》探討的課題不少,除了國族/教派政治紛擾這龐大的框架,也談伊斯蘭信仰制約下醫療體系的僵固,連帶牽扯出邊境戰事下的難民議題、器官農場與黑市買賣。這些都是絞纏著宗教、國族、戰爭下人如螻蟻的悲劇。本片的另一主軸當然也是妻子作為女性在伊斯蘭社會受到的各種箝制,即使是相對開放的突尼西亞,女性在面對習俗、國家等父權機制的環節,不僅是丈夫的附屬品,在性道德上所謂的「不檢點」也容易招來大禍。

一場天外飛來的橫禍牽扯出如此多非常當代的議題,《非一般家庭風暴》的戲劇張力和它的企圖心一樣大;它所突顯的伊斯蘭社會中女性處處受制約的處境,足以和其他同類型的伊斯蘭國家電影相對化,共同見證女性在伊斯蘭社會的普遍困境。這是突尼西亞導演Mehdi Barsaoui的首部劇情長片,如今已奪威尼斯影帝等殊榮,未來成就相當可期。


《巫毒少女》可能是我頭一次看海地出品的電影。本片發想自真實事件,故事以法國與海地兩處今昔兩組人事物,講一個與「喪屍」有關的家族史故事:兩代以前的某個海地男子遭毒害後,彌留於生死之間的無意識狀態,以做為犯罪組織的農奴。兩代以後,海地男子的最後親族,少女與阿姨,在法國相依為命;阿姨懂得神秘巫毒儀式,而少女似乎也有通靈神力的前質。但真正想借巫術之力的,卻是少女在寄宿學校的同學,欲以喚回男友的心。

看似兩條除了血緣之外無甚關聯的故事線,實則在海地與法國、過去與現在之間,含蓄曖昧、卻也呼之欲出地點出殖民母題。海地是個獨特但往往被刻意遺忘的案例:它是法國最早的海外殖民地之一,也曾因蔗糖經濟而成為法國在十八世紀最大的金雞母。海地於十八世紀末發動獨立戰爭,為現代國族史上第一個啟動獨立抗爭的殖民地;而這場耗時十餘載的綿長戰事,也間接拖垮拿破崙的帝國偉業。更有趣的是,獨立後的海地,在深膚色與淺膚色的兩黑人族群間輪替自主自治,發展出在地化、混雜法語文化與非洲和南美洲語文的Creole語文,也曾出現某任總統說所有海地人都是白人、如同他人說所有黑人都是黑人那樣的狂語。

這些少為世人知的殖民歷史與情境,連法國人自己都少提及。《巫毒少女》伊始,一場漫長的少女在法國高中課堂上的歷史課,教師高談法國理念與民主人權,顯得冠冕堂皇卻也十足諷刺。少女不懂殖民歷史與國族認同的糾葛,其祖輩也未必知曉;遭下毒後禁錮在蔗田裡的勞動的祖輩,不但下毒手的是同為黑人的同胞,即使意外醒轉後,也只能留連在荒園廢墟,一時間不知何去何從。

但或許殖民與種族歷史,會銘刻在傳說的集體記憶與身體的潛意識中。巫毒儀式的集體出神與哭喊,代代相傳的傳說與民俗裡邪靈惡煞,無一不是儲存著這些理不清的遙遠印記。《巫毒少女》的幾場設計也格外令人動容:少女深夜躲在禮堂聽著電子音樂不由得翩翩起舞時,那展開如雙翼的臂膀,呼應著黑奴古老傳說中的飛翔/逃脫想望。那是不自覺的舞動,或隱隱呼應銘刻在身體裡的歷史基因,我們或許無從得知。倘若如此,則《巫毒少女》的結局,無疑讓這樣的命題清晰浮現:甦醒後在荒原與廢墟遊蕩的祖輩,終於找到當初「埋葬」自己的幕地,也最後找到回家的路。他回到家門前,見到太陽下帶著驚異的眼光迎接他的妻子。目光堅定、神情坦然的祖輩,對著妻子說:我不是奴隸了,再也不做奴隸了。

這最後一句對白,道盡《巫毒少女》的呼求與感人力量。


*延伸閱讀:《巫毒少女》看似故事隱晦,但命題清晰,這裡有一篇部落客觀後感,除了類似的評語外,還提供一些改編的事件歷史資料,可作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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