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 26, 2019

淺談「替代性懷舊」與當代好萊塢

Arjun Appadurai在1996年的著作《消失的現代性》中,對流行與消費的批判性思考延伸到當代的「懷舊」情懷在通俗文化如時尚產業與流行文化的生產。Appadurai將所謂的「懷舊」區分為原初形式與替代性懷舊兩大類,而後者在二十世紀後半葉隨後現代風潮興起而急速取代原初形式的懷舊,成為當代文化消費的重要元素。

替代性懷舊:歷史佈景

Appadurai提出的替代性懷舊,對於思考後現代文化生產有相當重要的啟發。它充分說明了1990年代以來的商品與文化消費循環,乍看在材料演進的加持下不斷展現簇新俐落的未來感,實質上卻陷入向歷史取經、反覆操作往昔時尚風潮的固定模式。因此身為當代消費者的我們從未見證創新,而是早已深困自我重複的消費循環;反過來說,正因為總是在當下與重新包裝的過去之間擺盪,「現在就買,並非因為不買你就落伍了,而是因為你身處的時期很快就要落伍了。」

即使Appadurai並未明說,但這樣的「替代性懷舊」批判性思考,說明了後現代情境的文化消費與生產邏輯,已不再有根本意義上的原創。重複創造了懷舊,懷舊催動消費,如此將重複銜接上消費;Appadurai這麼說:「消費越是由瀏覽想像的歷史來推動,那麼重複就…是越來越基於時間本身的擬象而定的。亦即,消費不只透過週期性來創造時間,而且替代懷舊的作用還創造出各個時期的擬象,它們構成了時間之流,人們則設想它們是失落的、不存在的或遙遠的。」換句話說,今日所有的「新」,都無非是重新包裝的「舊」,反覆消費現代主義流行美學所奠定的文化商品。如今,就連後現代情境的文化消費與商品,都捲進這類替代性懷舊的迴圈,成為擬象的擬象、消費的消費。

這樣的替代性懷舊也能在電影美學及其商品生產中找到線索。這種懷舊遊戲在好萊塢電影早非新鮮事,當今最火紅的超級英雄電影或科幻片也不例外。去年敗筆之作《一級玩家》(Ready Player One, 2018)可能是近年最切題的例子,電影創造的諸多噱頭之一,便是滿溢到符號爆炸的前世紀流行文化,舉凡七零年代經典電影、八零年代宅文化、到橫跨整個世紀全球通俗文化中各式經典怪物與器械,在虛擬世界大舉出籠。且不提當今主流觀眾年輕世代對那些早他們兩三個世代以上的流行文化是否同感,在虛擬真實的世界裡創造的各種不曾經歷過、卻又流露濃濃懷舊氣息的場景,不正是最典型、卻也最虛幻的替代性懷舊嗎?《一級玩家》精準呼應了Appadurai的批判:故事主人翁未曾親身經歷過的場景或情境,對於大部份觀眾造成由想像建構的懷舊情境;然而包括故事人物以及觀眾,他們與故事場景或情境不僅是虛幻的關係,由於場景、情境退入僅僅是功能性的佈景,觀眾也就將這樣的懷舊場景、情境當作僅僅是符號來消費。

這裏有個關鍵,是歷史場景作為僅僅是與故事、主人翁皆無具體或深切關聯的佈景。這使替代性懷舊的作品與所謂的歷史電影或有不同。在典型的歷史電影中,歷史場景不是故事主人翁的佈景或觀眾藉以寄託懷舊的對象而已,其本身就是故事得以成立、不可割離的一部分。同時,故事主人翁身陷歷史場景,也會和該歷史時期、情境的特有議題、重大事件、時代脈動充分互動。在這個意義上,舉凡莎士比亞、珍奧斯汀等經典文本,乃至於神鬼奇航等奇幻電影與各式中國宮鬥劇等古裝片,都接近這一大類。當然,這是非常籠統粗糙的分類,但在這個討論脈絡中,這些作品的時空設定並非以挑起觀眾的「懷舊」之情為主要作用。即使是一戰、二戰等史實改編的戰爭片,讓逐漸凋零的老兵抒發悠悠情思,那能不能等同於這裡討論的「懷舊」,也還很可以推敲。

超級英雄的舞台

科幻片、超級英雄電影是思考「替代性懷舊」的好例子,這裡還可以再舉幾個。近十年的DC與漫威兩大電影宇宙,也透過時空穿越或故事時空等設定,搭配好萊塢強大的造型設計、電腦特效等技術,重現「歷史」來增添故事趣味,便產生不同效果。

就以前年的《神力女超人》(Wonder Woman, 2017)來說,幾乎通篇故事都以歐戰為背景,乍看之下挺符合所謂的替代性懷舊。但本片聰明之處,在於讓神力女超人充分浸淫在二十世紀中葉歐洲的性別文化,去親身經歷當時鋪天蓋地的性別不平等。因此,貴為人間神祗的神力女超人,仍要每每和那些性別歧視搏鬥,正如同當時絕大多數的女人。這樣的例子可能不足以呼應Appadurai闡述的原初形式的懷舊,但無妨,畢竟我不認為《神力女超人》試圖挑起觀眾的懷舊之情。雖然是超級英雄電影,但《神力女超人》也是頗扎實的歷史電影(period film),在奇幻與神話之中還能以逗趣但相當寫實的方式,展現歷史的具體且真實的文化政治。

漫威堪稱玩弄時間遊戲的箇中翹楚,尤其是近年來隨《X戰警:第一戰》(X-Men: First Class, 2011)重啟的另一波X戰警三部曲,將故事拉回歷史,更在續作《X戰警:未來昔日》(X-Men: Days of Future Past, 2014)玩了科幻電影非常典型的時空穿越伎倆,兩部片讓觀眾「重溫」美國六零、七零年代的美蘇核武競賽、越戰、以及隨之而來的反戰、嬉皮、迪斯可等文化風潮。萬磁王的猶太集中營出身乃至於一路追殺弒親仇人到阿根廷;CIA與X教授等變種人的初交手;《第一戰》頭號反派為了貫徹變種人統治的大計,於納粹、美軍、蘇俄等陣營間來去;豬玀灣的經典戰役;《未來昔日》裡將人類與變種人的對抗定調為人類最終之戰。凡此種種,與其說懷舊,毋寧更是將故事充分交織進歷史肌理,藉此創造出變種人故事的真實性。

如果說這幾部作品打造的「懷舊」風情不夠濃烈,那麼今年稍早才衝出北美影史的女性超級英雄電影最高票房紀錄的《驚奇隊長》(Captain Marvel, 2019),或許更能符合所謂的「替代性懷舊」。打從本片宣傳之初,緬懷九零年代的各式趣味,就是電影一大賣點,油漬搖滾(grunge)國歌、連網速度慢得可悲的撥接器、印有當紅酷炫樂團圖案的T恤,都是熱議焦點。但《驚奇隊長》令人頗感可惜與難堪之處正在於,這些「賣點」都和電影故事與主人翁沒有什麼夠緊密的連結與呼應。唯一稱得上具體的歷史線索,或許是女飛官吧?即使如此,本片對於性別議題也沒有太多鋪陳闡述,幾乎所有關於卡蘿丹佛對於權威的抗爭,都以她性格中的叛逆、不羈、驕傲一筆帶過。那麼,除了時間點考量(主要人物的年紀)之外,似乎沒有任何關於九零年代設定的必要性了。懷什麼舊、有何舊可懷呢?《驚奇隊長》所創造的九零年代懷舊浮淺而虛幻,卻徒具佈景的意義,除此無他。這樣空洞、空有九零年代虛殼的《驚奇隊長》,作為符號消費的意義凌駕一切,應該也是Appadurai替代性懷舊的典型範例。

檢視電影的懷舊光譜

Appadurai在探討替代性懷舊與媒體文化的關係時,著眼於資本主義商品文化下的消費邏輯,他所舉的例子是時尚產業與廣告,而未細探遠為複雜得多的電視節目、電影等媒體。單就好萊塢類型電影來看,科幻片、歷史片只是開胃菜,如今穿越劇、奇幻、恐怖片驚悚片、懸疑片等,都可以透過場景、服裝、器物、化妝、乃至於口條腔調,創造出仿古的懷舊氣息。而這些高度靈活又龐雜的種種設計,又匯聚成不斷增長擴張且變形的符號系,或許如今已有相關研究面世了也說不定。

關於替代性懷舊與電影,最後再簡短提一下:近幾年開始浮現的音樂電影熱潮,似乎也藏著玄機。從去年叫好叫座的《波希米亞狂想曲》(Bohemian Rhapsody, 2018),到今年的兩部同類型音樂電影,傳記性質、但超越固有傳記模式的《火箭人》(Rocketman, 2019)與奇幻路線的《靠譜歌王》(Yesterday, 2019),都從六零至七零年代紅遍全球的搖滾歌手與樂團取材。如果傳記電影是歷史片的一支,那麼《靠譜歌王》在什麼意義上可能是替代性懷舊的範例,是很可以推敲的題目。我在這裡拋出一些個人觀察,未來可以繼續整理想法。


參考資料:Arjun Appadurai,《消失的現代性》,〈消費、持續期與歷史〉。

2 則留言:

DDK 提到...

Wonder Woman(2017)是在一戰

轟ㄟ專用 提到...

感謝,已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