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任峰(本文原刊載於觀察者-藝術生態觀察站)
《十加十》〈唱歌男孩〉 |
但老梗總有新玩法,就像校園電影玩到爛還是青春期荷爾蒙過盛的劇碼,但怎麼玩就是永遠有人捧場,而且玩得夠聰明夠芭樂還能成為傳頌一時的世代符碼。寶島去年就爆紅了《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一時間全台美眉都逼問身邊的男生自己是不是她心中的沈佳宜。《那些年》旋風般成為集體膜拜的文化商品,讓洋溢青春熱血、文藝浪漫的校園電影再次風靡台灣。
熟悉好萊塢青春校園電影的朋友,大概也注意到過去十幾年來累積不少票房與粉絲的美國派系列,也甫在台灣推出最新作《美國派:高潮再起》(American Reunion, 2012)。乍看之下,《那些年》頗能接續國片中少年青春喜劇的傳承,與遠在二十多年前的《隔壁班的男生》(1988)遙相呼應,同在嬉鬧與升學壓力中含蓄而好奇地摸索性的神秘與戀愛的酸甜。但若著眼於《那些年》接合放肆的性搞笑和預習婚姻制的浪漫愛,作為告別(中學)校園的成長儀式,那麼《那些年》的敘事範式其實比較接近自1999年開枝散葉的《美國派》系列。放回國片校園電影的傳統,《那些年》確實也獨樹一格,即使帶著濃厚的台味,卻也與其他同類電影並不神似。
所以校園電影究竟如何青春,又熱血了甚麼?這其中有甚麼關於觀看各種校園電影的可玩味處?我們又可以從校園電影的發展,看出甚麼流變與媒合關係?我希望透過個人的觀影經驗,來分享一下自己的小小觀察。
YA乎,校園乎
單看上述的幾部片,大致有以下的元素或精神:永遠揮霍不盡的青春活力、始終帶著某種青澀的感情,那種浪漫、那種熱情,在近乎光速成長的過程中有許多困惑;那種活力與熱情有些天真、笨拙,卻也因此帶著在屢屢挫敗中不斷嘗試的勇氣。這大約是校園電影共有的幾個特性。
但有點尷尬的是,校園電影在一般的電影論述中,其實不算是一個類型,充其量是個主題。在好萊塢,比較接近的是發展極成熟且多元的YA(Young Adult)片,並且大多跟喜劇連在一起。舉凡與始祖《美國派》同年出品的《對面惡女看過來》(10 Things I Hate
about You, 1999)以及結合青春校園與公路電影的喜劇《哈拉上路》(Road Trip, 2000)系列,都是這類產品。即使一招半式闖天下、以固定敘事公式衍生、變形至今,發展出龐雜支線,YA電影在類型電影的討論中始終沒有成為一支大宗,不知是因為沒有發展出獨特的美學策略,還是純粹因為學院派論述對喜劇難以動搖的偏見。以喜劇為底的YA電影,就這麼無止盡地搞笑與反覆自我消費。
即使如此,YA片還是穩穩傳達青春就是熱血的信息。但,熱血又是為哪樁?為了愛與浪漫,追求夢與理想,還是單純揮霍青春,做那些後來肯定會認為其蠢無比的衝動的事?好像都有一些。但YA喜劇的任務不是探索意義,也不是凝聚歷史記憶;它的主要功能是提供娛樂,在每年四月的春假檔期製造一波又一波的文化商品。可能是這個緣故,YA片除了在畢業舞會與性啟蒙中完成成年式,並蜻蜓點水地推銷浪漫愛,無法在電影美學或社會論述上做更多延伸。這應該是這類電影的原罪,它青春矣熱情矣,發乎歡樂好像也止於歡樂,或能沉澱而為世代記憶,卻難以累積歷史深度。
同樣的尷尬或多或少也出現在台灣的校園電影傳統。校園電影在國內固然是一大支脈,但它也是作為一個主題而存在著,傳承的是不同世代的相似生命經驗,未必是一套影像論述或美學策略。幾部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或廣受歡迎,或影響深遠,性啟蒙等成長儀式的精神是掌握到了,卻似乎不足以在國內的校園電影傳統中留下可供反覆演練操作的敘事模式。極度浪漫的青春經典《藍色大門》(2002)或元素豐富、野心頗盛的新世代佳作《不能說的‧秘密》(2007),大概也就是這種單響砲的命運。
其中更值得推敲的,也在於校園電影中的校園空間,究竟呼應或生產了怎樣的想像投射。綜觀各種YA片與國內青春校園電影,它們都打造了一種對校園空間與文化的封閉性想像。雖說校園之於校園者,可貴之處在於它自成一個文化與空間脈絡,並時常滿足成年人對於天真、單純、青澀、清新等前社會時期的生活回憶。但校園電影有趣的地方在於,電影中天真無邪的校園並非印證一種真實,而是創造出一種想像,使觀眾相信校園與社會之間存在著鮮明具體的分界,不僅是兩個不同的空間,也似乎是兩種截然二分的生活與現實。即使是《哈拉上路》這等跨州跨國的公路電影,也可以讓故事主人翁在旅途中自動迴避掉美國社會中的世故與無情。
這種想像成為一種迷思,讓我們以為圍繞著校園的那堵牆真有分割兩種生活的神奇妙用。換句話說,如果校園電影的重要性在於探討青少年的成長儀式,那麼在這場成年禮中體認到人生或苦澀或困頓的況味,大約是電影任務的極限了;所謂成人世界的陰暗與複雜,不是完全略過,便是退到極隱晦的後方。早期YA片的重要作品《早餐俱樂部》(The
Breakfast Club, 1985)是比較早影射家庭問題與管教問題的,很快地中學生活的殘酷與陰暗面成為YA電影可深掘的題材。整整十年後的《歡迎光臨娃娃屋》(Welcome to the Dollhouse, 1995)就精準刻畫美國中學校園裡叢林生存般的現實冷酷。所謂的校園生活,彩色泡泡般的青春不是常態,赤裸裸面對生存鬥爭才是每日走進學校的核心課題。這種對於校園與社會叢林法則彼此平行映照的領悟,怕是更為深刻而沉痛的成年式。
校園電影長大了
不過,有關青少年成長的現實、慘酷,以及校園與社會兩種現實的互相滲透,同時期的華語乃至亞洲電影可能走得更遠。
早在1988年,來自香港的《學校風雲》就讓我們見識到校園題材結合社會寫實的威力,加上快速剪輯與鏡頭移動造成視覺及心理上的節奏感與衝擊,呈現出徹底變調扭曲的青春與熱血,讓人看了驚悚不已。國片方面,陳國富的《國中女生》(1990)則用比較陰沉徐緩的手法,講述女學生的少年生活逐漸傾斜終至崩壞;《國中女生》甚且開發出一種當時國片少見的關於年輕女子的影像魅力,既天真又妖媚、單純中摸索著呼之欲出的成熟,是國片史上少見對年輕女體不免帶著色情意味、卻十足大膽且近距離的凝視。
黑道幫派與犯罪滲入校園成為電影的主旋律,後來也多有開發,不過多是以學校為故事起點,後來卻逐漸逸出校園,最後變調為青春殘酷物語。那些緊緊抓住校園與成長故事題旨不放的就不多了,代表性作品中讓我最印象深刻的其實來自電視。2010年的鄭有傑作品《他們在畢業的前一天爆炸》片如其名,將中學生畢業前夕的青春、沉悶、困頓、到最後的絕望,漸次鋪陳再一一引爆,在五小時的篇幅內幾乎道盡台灣中學生的所有難題。這裡還要特別介紹緬華導演趙德胤的短片《華新街記事》(2009),雖然不是以校園為主要電影場景,也不是以學生為核心人物,但以幾位緬甸華人中學生的角色,側寫了緬華族群在台灣校園的弱勢地位,以及這弱勢地位如何成為他們滯留在社會邊緣的主因。校園電影會關注學校中不被看見的少數,但奇怪的是華僑這種少數往往就這麼被遺忘了;趙德胤是國內逐漸浮上檯面的生力軍,他持續關注旅台緬甸華人的題材,而《華新街記事》為國片的青春校園題材加入一片小而關鍵的拼圖。
不過,綜觀近年來校園電影的走勢與呼應的社會現象,最不能忽視的其實是校園霸凌。說也奇怪,校園內的同儕暴力大約是所有人必然經歷的過程,而這麼慘酷殘暴的題材竟然也激發出當今最精采的幾部電影作品,並且橫跨各個電影產業。過去十年來,美國有藝術性極強、冷冽得讓人驚豔、影射1999年科倫拜高中事件的《大象》(Elephant, 2003),將校園邊緣人的孤立、壓抑與憤世導向冷血報復。接下來的幾年,與校園霸凌有關的秀異之作在各地開花,在我們熟悉的東亞社會,莫過於以華麗繁複的形式與爆炸力十足的故事相互輝映的《告白》(2010),將霸凌、孤立與搞小圈圈、復仇、反社會等充滿絕望與毀滅的元素,收攏進不到110分鐘的篇幅,讓青春校園成為教師與中學生彼此撕扯的煉獄。
同時期的台灣則有關注校園暴力題材的楊雅喆,在小螢幕以《危險心靈》(2006)譜出當代台灣中學生活的怪現狀。兩年後的《囧男孩》更從兩個不為教育體制所喜、也不被收編的小學生的奇幻之眼,將滿布問題家庭與專制校園的台灣社會,變成等待異次元金剛升空離去的巨大樂園。他隨後又在民國百年限定作《10+10》裡的〈唱歌男孩〉,側寫了中學校園至今陰魂不散的家父長式威權。雖然楊雅喆作品多刻畫校園青春成長中的灰色部分,但他總是從抑鬱中剝出一道逃逸的路徑;《囧男孩》最後一號二號清朗引吭「再見再見」的那一幕,既心酸又感人,還有〈唱歌男孩〉暗示私奔的收尾,讓人直要噴淚。
《寶米恰恰》 |
如果說校園暴力成為近十多年來青春校園電影關注的重要主題,那麼它要反映的可能也不過是當代主流社會的現狀。電影中的少男少女依然青春,但校園仍然充滿愛與理想嗎?熱血是為了築夢,還是為了鬥毆?如果這些青春殘酷物語呼應現代學子的無奈與憤怒,那這些作品,包括令人眼睛一亮的《九降風》(2008),不只在劇中演練青少年的成年禮;如今的成長儀式,更是對於童真不再的醒悟,是學習幻滅與失望。這些浪漫與純真早逝的校園電影本身,也是獻給整個社會的成年禮,它逼使成年人再次長大,看看校園內已遠非他們所想像的那個美好世界。
話說回來…
不過,就算青春的電影裡校園已不是九把刀影像中的那樣熱血了,這代表清新與天真永遠成為前朝遺事了嗎?我仍然願意相信不是的。畢竟,如果楊雅喆都能讓苦悶的孩子找到生命的出口,有甚麼理由校園電影不能打造新世代的浪漫想像?
今年夏天,清新小品《寶米恰恰》,讓台灣又看到校園電影中那中學生特有的青春、思緒糾結卻又毫不世故的內在情感、以及欲言又止的青澀。《寶米恰恰》的年輕與真誠,是沒有《那些年》張狂無厘頭的熱血,卻自有一種笨拙的可愛,在孩子才有的那種含蓄中,隱隱醞釀一股對於青春與愛情的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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