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新北市電影藝術節 酒徒 (2010)

從第一幕開始，帶著粗框眼鏡的中年落魄男子已經醉了；又或者他其實沒醉，只是總叼著一支菸；又或者他剛清醒過來，發現身邊躺著一個濃妝未卸、有著嫵媚睡姿的女子。

烈酒，香菸，女人。昏黃燈光下，沙沙的寫字聲絆住煙霧不散，指尖總是薰黃，且有星點墨漬。這是二十世紀中葉苦悶文人的標準配備。

從上海躲避戰亂輾轉來到香港落腳的劉先生，遍讀當代文學，也立志從事嚴肅的文學創作。然而一九六○年代的香港，文學沒有市場，劉先生在揮之不去的戰爭回憶中，只能與菸酒為伍，過著偶而與女人萍水相逢的光棍生活，並且終於放棄成為文學家的理想，靠寫色情故事鬻文度日。

《酒徒》，張國柱

自況意味濃烈的《酒徒》改編自香港作家劉以鬯號稱中國第一意識流小說的同名作品。劉先生靈魂的困頓與消沉，同時投射了冷戰時期香港殖民地生活有自由卻無民主的苦悶，以及避居香港的中國人之逃難傷痕。片中不斷閃現的戰爭與屠殺的黑白剪影、以及「戰爭。戰爭。戰爭」字幕卡，反覆提醒我們，劉先生那帶著些許自棄與消沉的性格，很大部分來自少年時在上海的戰時記憶。目睹殘殺的心理創傷，對比追逐快速消費與娛樂至上的香港俗民文化，對劉先生來說何嘗不是無止盡的折磨與絕望。

一個渴望知性、追求文學創作的靈魂，要在這樣的時空中生存，往往需要能使善感心靈暫時麻痺的媒介。於是劉先生必須買菸、買醉、買女人；在菸與酒之間、或酒與女人間的短暫清醒，或許他會提起鋼筆，在稿紙上寫些甚麼。但他花銷在酒與女人身上的時間─還有金錢，顯然比他花在寫作上的還多得多。也因為這樣，劉先生注定潦倒；即使在幾個女人先後給他物質、情感、肉體的宣慰下，甚至為他心痛自裁，也只能讓他片刻省悟。在日記中宣告戒酒決心的幾天、或僅僅數小時後，他將再度回到威士忌的懷抱，繼續他世界末日般的餘生。

劉先生的境遇與其說是墮落，毋寧說是沉淪。而沉淪是迷人的。畢竟，帶著某種清醒笑看世人的愚昧膚淺，又或邊帶著某種頹廢自棄邊舔舐心靈傷口，因其自我放逐的魅力而自有一種難以抗拒的浪漫。哪怕是在苦悶絕望中凝視自己的崩壞，那緩緩走向毀滅的姿態也是美的。但那浪漫終究是殘酷的，說穿了那還是苦悶、孤獨、與絕望。在那樣無路可出的時代，文人的理想、敏感、與憤世嫉俗，像是在無邊無際的曠野中吶喊，所有怒吼都被吸進虛空。那強大的無力感太過沉重，能逐漸磨蝕人的意志、最終完全壓垮他。也因此劉先生開始寫色情小說，對純文學的夢想徹底幻滅；從此他也只有一路往下，無法給予女人一個許諾，甚至無法守住對自己的承諾。

但憤世嫉俗本是知青天職，哪個時代的文人不感到困頓苦悶、孤獨絕望？六零年代的香港，一下子湧進許多戰後從中國避居於此的潦倒貴族與落魄文人。他們或不得已離開風華古都，或被迫放棄十里洋場的紙醉金迷，僥倖從槍彈烽火中存活下來，卻走進另一場更殘酷的生存戰爭。在這場戰爭中，金錢既是僅有的盟友，也是唯一敵人。天地之寬廣，中國之遼闊，最後卻必須都擠到香港來，彷彿從一個租界到另一個租界，只是更陌生、更窄小，也更貧困。左派文人與右翼知青之間，只有苦悶與困頓的程度差別。

《酒徒》，張國柱與江美儀

偏偏在六零年代酒店、香菸、旗袍與西裝、胭脂與鋼筆交混的彈丸之地香港，時代對人殘酷，卻也由此散放出它自己的魅力。那令人痴醉的吸引力，為本片原著作者、香港作家劉以鬯以文字捕捉住，後來也在王家衛對六零年代香港回看的作品中，重現那時代無可名狀的神采。類似的迷人時代氣息，在《酒徒》也出現了。我不確定這是不是劉以鬯筆下的香港，是不是那大時代自有讓人迷醉得窒息的氣味，恰好讓王家衛與本片導演黃國兆看見，並且表現出來；我只感覺影像中那個半世紀前的香港令人神往。

香港影評人黃國兆，以十年之功改編劉以鬯同名原著並親自執導本片，也再次重返那個苦悶卻使人無盡迷醉的香港。本片攝影與剪接雖稱不上傑出，但頗有王家衛的風格，在掌握意識流的視覺電影感上拿捏得當。飾演故事主人翁劉先生的張國柱或許無法和梁朝偉的周慕雲/阿飛以及張國榮相提並論，然營造出的單身中年男子之無奈、崩落塌陷、以及內在懦弱，自有引人入勝之處。而幾個重要的女性角色，由江美儀、郭善珩、許久不見但性感不減的溫碧霞、和鋒芒畢露的蔣祖曼，分別演繹麗麗的世故、阿莉的主動挑逗、王太太的癡情哀怨、以及楊露的示愛纏綿到最後放棄。最讓人驚異的莫過於蔣祖曼，分飾酒店女子楊露以及劉先生的男性文青同好，不但完全沒有重疊混淆，在極度柔媚性感與極端乾淨、理想性格之間造成的反差，根本難以辨認這是同一個人的表演。

*這次藝術節有另一部香港片《三條窄路》(2008)，蔣祖曼在片中飾演理想性格強烈且帶有中性氣質的年輕女記者，又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氣質。此人表演之入味、戲路之寬，令人激賞。

**有關劉以鬯其人其事，可參考維基百科詞條，由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