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 15, 2016

2016 CNEX影展 人流兩帖

漂移的夢 (Migrant Dreams, 2016)

來自加拿大的作品《漂移的夢》,探討關乎當今世界大概所有國家的議題:跨國移工。位於安大略省的農業小鎮Leamington為加拿大最重要的番茄產地,也有北美洲規模最龐大的溫室。為了因應龐大的勞力需求、也為了降低勞動成本,Leamington近年開始引進短期移工,來自印尼、牙買加、其他中南美洲國家的廉價勞工,遠赴加拿大、落腳在Leamington的溫室中短期工作一至兩年。


加拿大是許多人眼中的理想工作與居住國度,但再先進夢幻的社會都有它的黑暗面,《漂移的夢》裡的例子是短期移工。根據片中說明,加拿大近年才開始制定政策,引進短期移工,一紙勞動契約嚴格規定最常工作年限為兩年、並且不得延長,以短期勞動的本質確保這些移工無法達到申請入籍的門檻。同時,由於為數較少(總數不過五萬),加上加拿大自半世紀前制定相關法令與政策至今未有修改,其粗糙簡陋,不僅短期移工無法享有一般公民權,連居住自由等基本人權都易受忽略。而雇主在這樣的政策設計下幾乎不受監督,對於短期移工的剝削簡直無下限;這正對於短期移工造成真正的實質傷害:片中顯示短期移工的居住與相關權益如何受到雇主的侵害,雇主不但違約向移工扣取理應替移工給付的機票款項,以高額房租提供極糟的生活環境(廚房爬滿小強者有,二、三十人蝸居大型車庫者亦有),更向移工收取高額房租與「管理」費用,還恐嚇移工,禁止他們自行在外租屋、也監視他們的日常生活。本片也讓我們清楚看到,有移工決定出面領導抗爭、或是與社會組織合作者,則遭到無預警解聘;至於在職受傷、或是合約到期而未經告知也不獲續約、受到敝屣般待遇者,也所在多有。

《漂移的夢》見證了資本主義全球化浪潮下不斷加速的勞動人口的跨國移動;它見證的也是人作為人的尊嚴與意義不斷遭到政商彼此勾搭的市場法則所蹂躪踐踏。當人被當作生產力來計算時,就是人成為非人的開始,可以被加總、刪除、取代;在這樣的情境中,人不是人,人只是數字。而二十世紀末以來,所謂流離失所更已越來越是生活的常態,但令人沮喪的是,這種無可奈何的離鄉背井短期間內只見繼續加速擴大。本片貼切呈現加拿大短期移工的困境,透過社工之口,不無沈痛地指出這些短期移工的非人待遇乃人禍,是一連串的制度缺失加上僱主剝削的系統性迫害。本片雖然沒能針對政治與經濟眉來眼去的剝削機制進一步做犀利、更具批判性的審視,對於牙買加等中南美洲移工的狀況也只有點綴性質的介紹,但對於任何社會的移工議題有一點認識的人,相信都會對片中這些弱勢中的弱勢心有戚戚焉。

我在看片時忍不住想,台灣的藍領移工經過不斷引進而增加、國內政策與輿論的調整,如今為數六十萬、九成來自東南亞的移工們所面對的勞動與居住條件,雖仍有改善空間,和二十五年前首度引進時相比,已有長足進步。更讓人不無感慨的是,走過「經濟奇蹟」的台灣人如今風水輪流轉,也開始面對出走至異地從事短期、中低階勞動的景況。跨國移動與勞動已無夢,都是糊口飯吃罷了。

*漂移的夢官網。也偶然找到一篇加拿大研究移工的學者所寫的短文,言簡意賅地介紹本片以及加拿大的移工現象。


敘利亞愛情故事 (A Syrian Love Story, 2015)

五年前,敘利亞為了宣導觀光,從西方世界邀請媒體到敘利亞,在政府人員陪同下走訪古蹟名勝,試圖營造和樂太平的國家形象。導演Sean McAllister反其道而行,自行脫隊在敘利亞各城鎮遊走,尋找動人、真實的故事。他偶然間邂逅青年男子阿默,竟找到他夢寐以求的題材,也意外見證了敘利亞五年來歷史劇變的縮影。

巴勒斯坦難民阿默,十多年前因成為政治犯而關在敘利亞獄中時,與同為政治犯身份、囚禁在隔壁牢房的芮格達相戀,雙雙出獄後結婚成家。2010年,芮格達因為寫書觸犯審查禁忌再度被捕入獄,獨自撫養三子的阿默,同時面對維持家計、教養兒子、以及擔心愛妻安危的多重壓力。芮格達於數月後被釋回時,全家回到和睦美滿的家庭生活,卻隨即遇上導演本人被逮捕拘禁數日。敘利亞從此不再太平,接續強人父親於2000年上任的總統阿薩德,在2010年短暫自由開放的蜜月期後開始大肆清算,並於2011年緊縮言論自由、逮捕異議人士。阿默一家才正要享受團聚,卻只能離開家鄉以逃避阿薩德政府的追捕。被釋放後的導演,來到黎巴嫩與阿默一家會合;阿默與芮格達的身份無法讓他們在黎巴嫩謀職,阿默想以難民身份申請法國入境簽證,心繫祖國的芮格達則想回敘利亞加入反政府革命。

一年後,阿默一家人還是輾轉到了法國小城。落腳在富庶安定的西方並未讓他們得到平靜與幸福,卻是工作、適應等等問題接踵而來:阿默仍無法找到工作,與芮格達溝通不良,使他在外尋求情感寄託、交了女友,夫妻關係也瀕臨崩潰;三個男孩面臨爭吵的父母、遠離家園、或難以融入法國社會等挑戰,也各有煩惱,進入叛逆期的鬱鬱寡歡,進入童年的則已逐漸忘卻祖國與身為敘利亞人的記憶。電影收在2015年,阿默獨自在法國守住家園,而芮格達則隻身來到土耳其加入敘利亞流亡政府,追求她的革命志業。這個家庭的未來,充滿未知數。

今年CNEX影展看過的四部紀錄片中,《敘利亞愛情故事》最符合現代全球化浪潮下人口流動的離散(diaspora)概念。離散是全球化移民研究中最典型、最常使用的概念之一,而移民型態不外乎經濟或政治;阿默一家人屬於後者,因政治迫害與戰亂而流離失所,成為難民。導演Sean McAllister非常幸運——雖然是很殘酷的幸運,遇上阿默、也親身經歷敘利亞的迫害與內戰,更隨阿默一家的移民之路,回到他熟悉的歐洲。全片捕捉到的阿默家遭遇,具體而微體現了當代第三世界人民因人禍而顛沛離散至歐美先進國家的典型模式,包括適應新生活與迎對新難題。

冷戰結束以來,朝向第一世界國家的跨國移動開始暴露出各種人權問題。住在法國德國這類標榜自由民主人權的先進國家,對於來自第三世界的難民/移民來說,再也不是(或許從來就不是)幸福的許諾,卻反而是幻滅:高失業率、文化適應困難、主流社會的誤解乃至於歧視、社區犯罪問題等,都讓這些第三世界移民即使不必時時面對戰爭與死亡的威脅,卻必須面對型態不同、但同樣艱鉅的困境。是以法國連年爆發少數族群暴動,德國在敞開國門廣納敘利亞等地難民後,這些社區、城市也開始密集出現暴力事件;這些動盪接連浮現,也引發歐洲各國極右派抬頭,排外、保守政治成為新興勢力。《敘利亞愛情故事》講了前半段,至於法國主流社會對於他們的重壓,在阿默無法工作、芮格達適應困難、三子或抑鬱或日漸暴力、家庭幾近崩潰後,可謂呼之欲出。

這些因後冷戰時期第三世界國家沒完沒了的內戰所引發的全球人口移動下的各種狀況,是難民/移民不得不面對的課題,卻也是這些移民目的國必須處理的課題。《敘利亞愛情故事》裡,阿默一家仍在摸索他們的未來;戲院外的這個世界,德、法、英等國度以及在這些土地上努力重新踏穩人生步伐的難民/移民們,也還在尋找各自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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