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 08, 2016

2016 CNEX影展 網路兩帖

非官方組織視納華人(CNEX)很不容易,橫跨兩岸三地推動華人紀錄片文化不遺餘力,十年來既攝製也辦影展,其艱苦奔走,單是影展幾年來的名稱流變就看得出端倪。從我開始固定走看的2011年起,影展就經歷了「新北市紀錄片影展」(2011)、「CNEX主題紀錄片影展」(2012)、「國際華人紀錄片影展」(2013-2015)、到今年正名回歸「CNEX主題紀錄片影展」。或許,不斷改變影展名稱,反映出視納華人表現出色但經營不易,也反映它仍在華人乃至亞洲紀錄片領域尋求定位與觀眾認同。

很慚愧、或許也是陰錯陽差,今年選的四部片剛好都不是華人相關作品,如此未免有些離題。但這四部片卻也無巧不巧皆呼應一個當代極切身的主題:全球化。以下依觀影順序一一報告。


驚爆謊言 (A Good American, 2015)

美國國家安全局(NSA)中的一個小型團隊,於1990年代末發展出一個全新的電腦運算系統,能透過人與人間的電話、電郵訊息交換的關係,有效篩檢出潛藏的國防危機。這功能無比強大的監視系統,在逐年完善與保障公民隱私權不受侵害的良善設計下,原該能充分預防恐怖攻擊,卻在國安局高層官僚顢頇、包商牟利、2001爆發九一一事件的諸多因素下,成為官商勾結與內部鬥爭的犧牲品。

《驚爆謊言》是典型後九一一時代反恐省思與批判的產物。導演Friedrich Moser挖牆腳挖到反恐情報網的最高單位美國國安局,從內部探討九一一事件爆發的原因或許來自美國政府本身,從1990年代起就充滿政商的利益分贓。本片聚焦於Bill Binney及其領導團隊所開發出的ThinThread(微線索)計畫,深入訪談團隊成員以及微線索的理念與功能,並試圖說明團隊與微線索計畫遭打壓,間接使國安局採用的新系統無能有效預防九一一恐攻,國安局高層卻無人為此負責。更糟的是,小布希政府全面啟動反恐戰爭後,國安局獲得龐大預算,卻成為軍火與高科技包商瓜分大餅、予取予求的錢坑。

而這九一一反恐的黑幕影響最深者,是如今美國國安局採用的反恐監視系統,毫無有效篩檢的功能,等於美國、乃至全球人民的隱私暴露無遺,讓美國情報單位成為名副其實的老大哥,從此長驅直入所有人的手機、電腦、數位電視等電子通訊設備,截取任何他們想要取得的資料。人都說網路無國界,只要能夠連結上網際網路,任何人都能瞬間到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人與人的關係網絡徹底重組,網路人成為世界公民,而網路世界儼然就是個全球的烏托邦。果真如此,那麼《驚爆謊言》所說的反恐時代寓言,則是對這網路烏托邦最大的反諷。

(無獨有偶,Oliver Stone描繪史諾登生平的同名傳記電影《史諾登》緊接著CNEX紀錄片影展上映了,對於美國情報單位擴權與政治追殺黑幕的描繪,與《驚爆謊言》所述如出一轍,片中甚至出現Snowden因為目睹Bill Binney團隊遭美國政府司法整肅、進而動念訴諸輿論正義的情節,可相互對照。)


拉合爾之歌 (Song of Lahore, 2015)

巴基斯坦的千年古城拉合爾,保有悠遠流長的音樂傳統,直到二十世紀初都還是世界音樂重鎮,卻在過去半世紀來,因為政權遞嬗導致伊斯蘭基進保守勢力崛起,使音樂與相關娛樂活動被視為精神腐敗的禍首而荒廢至今。與此同時,冷戰時期的美國為了向世界推銷資本主義導向的文化與自由觀,四處派遣所謂文化大使、輸出爵士樂等美國貨,Dave Brubeck、Dizzy Gillespie等爵士樂手也因緣際會來到拉合爾交流。

這段歷史造就今日拉合爾音樂復興的契機。當時一方面受到國內政權打壓、另一方面卻也得到爵士樂養分刺激啟發的一群拉合爾耆老樂手,為了找回本土的音樂傳統與榮光,決定成立工作室、並以演奏爵士名曲的方式上網集資。此舉意外吸引西方主流媒體的關注,並促成這群樂手得到Wynton Marsalis主持的林肯爵士音樂中心邀請,遠赴紐約共同演繹拉合爾風的爵士名曲。

《拉合爾之歌》本質上是個第三世界文化因全球化助力得以續命復興的溫馨喜劇。網路曝光與集資,還有地方/區域性文化的全球流動,在今日都是我們熟悉無比的故事,但我們很容易忽略,所謂本土/地方特色與全球化是關係無比微妙、看似對比卻又往往互生共謀的一組概念。《拉合爾之歌》很符合當今網路地球村的勵志故事,在不斷加速的全球化下,各種文化活動都得以找到一線生機;然本片溫暖悅耳之餘,實則無能追問本土與全球之間的眉來眼去。如果說《驚爆謊言》失之呆板乏味,未能進一步檢視情蒐與監視一體兩面的政治關係,那麼《拉合爾之歌》則高度簡化本土與全球的辯證關係,任它在影像流竄而未曾細究。

追逐全球化浪潮本身就是個無比弔詭的認同過程:就《拉合爾之歌》的故事來看,拉合爾樂手為了保住本土音樂命脈,選擇的策略是演繹爵士樂、將觸角伸向國外、遠走世界彼端,換句話說就是出國比賽得冠軍,終於風光回國、引發本土關注。就某方面來說,拉合爾音樂要在拉合爾當地、乃至於巴基斯坦獲得認同,已無可避免地需要透過國際性的音樂形式與管道、繞了地球一圈,才能回家。但或許在這個時代,本土化就是全球化,兩者並非因果關係,而是循環共生的共謀關係:所謂的本土,就是在全球的平台上「販售」自己的特殊性,並且藉由媒體消費的全球市場找到自己的獨特位置;而全球市場的運作,也需要這些各種風情各異的「本土」文化,來維持它的多元與開放。換個方式想,如果拉合爾的樂手用的是薩克斯風、鋼琴、與爵士鼓,演奏出和Dave Brubeck一模一樣的爵士樂,BBC會想報導、林肯中心會想邀請他們嗎?

這裏不免要進一步追問,全球化究竟是誰的全球?拉合爾音樂得以為世人所知,透過的是爵士樂、Youtube、BBC、林肯中心等媒介/平台,但這些無一不是歐美強勢文化導向的「全球」性質的文化表述形式。當推動全球化的主要動力仍由歐美文化強權所定義、而本土/地方的文化表述得以進入全球化平台,仍需要歐美主要消費市場的傳播,則全球化仍不免是歐美中間階層消費市場所決定的全球化。那麼,拉合爾之歌的快樂結局,與其說是全球化網路時代造福世界角落岌岌可危的地方文化,不如說是地方文化與網路的巧遇,讓全球化推了一把,給拉合爾傳統音樂一份驚喜大禮。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