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 16, 2014

分身是天后與真實的荒漠

虛擬天后 (The Congress, 2013)

去年出品的實境─動畫作品《虛擬天后》在影展獎項有些許斬獲,尤其是以動畫為主的場合,至今入圍的八個獎項共獲七座獎,雞近滿百的命中率,日前在國內上映,卻在太平輪、摩西與飢餓遊戲的夾殺下,沒能得到太多注目。但提起本片導演Ari Folman,以及他難以歸類、橫跨動畫與紀錄兩大美學形式、藉以躋身世界影壇的《與巴席爾跳華爾滋》(Waltz with Bashir, 2008),相信影迷都不會陌生。《虛擬天后》同樣跨越戲種,跳躍於實境與動畫之間,並大玩後設與解構,讓人頭昏眼花之際也充滿解碼趣味。

本片故事由羅賓萊特(Robin Wright)飾演她自己,一位曾經輝煌燦爛過、但如今已過氣的女星,難再接到片約,而只能與兩個小孩(其中的艾倫是聽覺逐漸退化的男孩)住在機場附近,由停機棚改建而成的住處。這時她的片廠Miramount提出一份一勞永逸的合約,要將她的所有喜怒哀樂等表情與肢體動作掃描進電腦,將羅賓萊特變成數位化的人物,永遠存於片廠的資料庫中,也成為片廠的資產;至於「真實」世界中的這位羅賓萊特則要從媒體永遠消失,換句話說關於羅賓萊特的演藝事業從此是Miramount片廠資料庫中那位羅賓萊特的演藝事業。


如此後設的故事開場,瞬間拉開角色與演員、台前表演與台後人生、演員作為演員與演員作為片廠資產等虛實政治關係的多層辯證。在一場經紀人艾爾(Harvey Keitel)幾近嘶吼地說服羅賓萊特接下這份堪稱自殺的人生最後一紙合約的戲裡,他「點醒」羅賓萊特的說法是,這是一份千載難逢、擺脫片廠工作制約與年老色衰的完美機會,從此幕前演出都可由片廠資料庫的那位羅賓萊特代勞,反正對觀眾來說兩個羅賓萊特誰來演並沒有任何差別,對真實世界中的這位羅賓萊特也不會有甚麼差別。當羅賓萊特抗議道,她至少能擁有選擇權,憑自由意志決定她要不要接哪部戲,能不受片廠左右而能對自己的角色或對劇本有據理力爭的權利時,她得到的回覆是接近犬儒式的訕笑:艾爾向她咆哮,這種想法不但毫無必要,甚至自找麻煩;能有一個虛擬天后代她忍受從此所有折騰,而她可以領受所有這位天后帶來的種種榮耀。換句話說,羅賓萊特想要擁有的真實,那個自己能夠擁有自主權、不受片廠箝制的真實,反而是虛幻的想像投射;反而那個尚未發生的、虛擬世界中掃描完成的羅賓萊特,才能完成真實世界中的羅賓萊特所冀求的真實。於是真實與虛擬的界線在這裡第一次被攪亂:(真實世界的)羅賓萊特是(虛擬世界的)羅賓萊特,但她也不是她;她演出無數戲碼,她也從未在任何片中出現過;她可以理直氣壯地接受她創造的種種成就光環,她也不必承擔任何她需要經歷的種種痛苦、挫折、咒罵與失敗。她可以從此不朽、不老,卻也從此徹底成為片廠的資產。

終於,羅賓萊特簽了這份最後的合約。

故事瞬間來到二十年後,現實世界中的羅賓萊特受邀出席片廠主辦的未來大會,而這大會在虛擬世界中舉行。於是,《虛擬天后》的後半段成了夢遊仙境式的公路電影,逆向運轉的《駭客任務》(The Matrix, 1999),蘿賓萊特從現實世界一頭栽進虛擬世界歷險,看到未來的虛擬世界中,「消費」偶像或明星的體驗成為名符其實的「上身」,喝下Miramount特製的明星藥水,讓自己扭曲變形、「實質」的感同身受。相應於集體催眠拜物教的狂歡與收編,則有反抗軍以武裝抗爭這種向大資本家買單、對消費文化繳械的虛擬人生。在動畫的虛擬世界中迷亂流亡的羅賓萊特,不斷追尋的賴以與真實世界保持的那點連繫的,是她兒子艾倫的行蹤。在真實與虛擬的界限正慢慢模糊混沌的時刻,她要穿梭動畫與真實之間,藉由追索艾倫的下落,找到回家的路。

後半段的動畫部分或有幫助我們區分真實與虛擬的作用,但它的主要貢獻仍在於呈現獨特的視覺美感,並藉由略為扭曲的線條與鮮豔的色塊,製造出頗有魔幻效果的虛擬世界。當然,在這著魔的虛擬世界中,我們也看到不無諷刺的其他名人,從大小神祇、古今歷史人物、到當代明星,箇中黑色幽默不言可喻。這繽紛絢爛的動畫/虛擬世界與真實世界作對比,更突顯真實世界的無趣、乏味;以至於電影尾聲、當羅賓萊特重回真實世界所看到的衰頹荒漠,彷彿竟已是布希亞的警世預言瞬間成真。然而這妙不可言的動畫段落大約也不過如此了,這段動畫版羅賓萊特的奇幻旅程,在《虛擬天后》並未起太多推動故事的作用。關於虛實辯證,關於藝人另類生命的延伸與終止,關於片廠資本家的掌控,關於觀眾被動的洗腦,本片傳達的信息只有消極的逃避與虛無的享樂、消費,直到天荒地老。

對於一開場便拋出繁複哲學論題的野心來說,如此虎頭蛇尾殊為可惜。原來聽力退化的艾倫還埋了一個伏筆,暗示他可能有調適甚至修改這個新世界的能力,這條線索到後來更是音訊全無;至於羅賓萊特是否解決了真實與虛擬的自我異化或主體遭到剝削等問題的探究,到後來在大逃亡中也等於全面棄守。最後只剩下親情、即真實世界中的艾倫,作為她回到真實的定錨點,然而其晦澀不明、在片尾沒頭沒腦地嘎然而止,無法幫助我們進一步思考本片的最終解要,究竟是物質主義實證論的勝利,或後現代虛實無須再劃分疆界的全面繳械。《虛擬天后》在寶島撞上超級大片《星際效應》(Interstellar, 2014)的檔期,同為探索真實、或自我、或某種意義的未來的公路電影敘事形式,頗為耐人尋味。《虛擬天后》當然沒有《星際效應》的規格與氣勢,但我認為就故事密度、哲學高度與電影美學表現來說,《虛擬天后》企圖心完全可與後者相抗衡。只無奈它的劇本不夠縝密,拋出的故事線無法一一發展完整,無能力在90分鐘的篇幅處理完畢,又不願花更多時間細膩耙疏收攏,終而不免對本片未盡完美頗感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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