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 03, 2014

老猿掛印回首望:再看《一代宗師》

葉先生,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一代宗師中,宮寶森與依附在日軍羽翼下的馬三最後一次的談話,提起老猿掛印這套絕活。講到這絕活的口訣「老猿掛印回首望」時,宮寶森問馬三是否了解,其關隘不在「掛印」而在於「回頭」。語帶雙關的宮寶森,藉此苦勸鋒芒太露且國難當頭竟爾投日的馬三,望他能迷途知返。

當然,心高氣傲的馬三並沒聽進宮寶森的苦口婆心,宮寶森與宮二也先後以老猿掛印收拾了回不了頭的馬三。

但回不了頭的又豈止馬三一人?立誓報父死之仇的宮二,從此斷了髮,斷了傳藝與嫁人的後路。宮二的回不了頭有說不出的酸楚,那股深沉的惆悵陪她到香港,在葉問面前,才幽幽地流露出兩人對坐、卻相隔千山萬水的遺憾。

第一次看《一代宗師時,我對王家衛這部磨了十年的作品有許多不諒解。我說它過於耽美、雕琢,用大量的特寫與音樂來掩飾某種貧乏。後來再看幾次,我發現應該將它拆成前後兩半來看,前半部講挑戰宮寶森成功、意氣風發英姿煥然的葉問,後半部的主旋律則是報了父仇、蜷居香港、黯然且多愁的宮二。我逐漸感覺到,或許是《一代宗師》前後兩大落有明顯差異的調性,扞格而難以銜接融合,讓我消化不良。若分別看這兩段,比較能充分體會並欣賞各自的精采。

事實上,香港部分的《一代宗師》故事給我的感受更濃烈,百轉低迴處盡是由宮二道出的感嘆。自從佛山比試之後,一別就是兩場戰爭(銀幕上的八年抗戰與銀幕並未上演的國共內戰),葉問再見到宮二時已是將近十五年後。如今的宮二不但病弱,也封手不再習武。葉問為著宮家六十四手至她而絕感到可惜,宮二回道:武學千年,煙消雲散的事,我們還見得少了嗎?武藝再高,高不過天;資質再厚,厚不過地。人生無常,沒有甚麼可惜的。那時是1952年,其時宮二不過三十來歲的年紀,竟對世事已無掛念,徒留滄桑,讓人不勝唏噓。

然而更令人揪心的是,兩人於香港重逢,彼此積蘊多年的情愫化為葉問的一枚鈕扣,以及宮二脫口而出的告白:想想,說人生無悔,都是賭氣的話。人生若無悔,那該多無趣啊。葉先生,說句真心話,我心裡有過你。然這句遲來十餘年的愛慕,卻也是永遠錯過的感情了;說出來,或許這份情感讓葉問聽得明白,但這又能改變宮二斷髮獨身的誓言嗎?已不能回頭的宮二,面對同樣獨身、蜷居香港的葉問,只能以寄以粵戲、江湖來訴情衷,並淡然卻又暗含千言萬語般為兩人的處境做出如此註解:「這些年,咱們都是他鄉之人

是啊,在那顛沛動盪的時代,流離他鄉的人又何嘗少了?對宮二來說,香港有武館街、有葉問,但盡是傷心地、是他鄉;而決定回東北,回去的卻也已不再是她熟悉的、記憶中的故鄉。宮二與葉問,從此都注定要成為失根之人。在武館街的滿天招牌下,宮二必須超脫香港、或佛山、或東北的時空枷鎖,才能神遊真正的江湖」。

如此,宮二才會娓娓道出「所謂的大時代,不過就是一個選擇,或去,或留」。她選擇的,是留,留在她心底的、懷想的東北,在一片白皚、紛落的雪花裡怡然舞動宮家六十四手。

也是如此,無能回首的宮二,能在她送給葉問的最後一句話,傳達她的釋懷:葉先生,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而留在香港的葉問,在他念茲在茲的傳燈之餘,也終於讓我們從他點菸獨坐的背影,彷彿看到他以他千迴百轉的沉默/寞,與宮二那句淡然卻又深情無比的告別遙相呼應。

《一代宗師》前半部打造出葉問的風采與本片的」,後半部則從宮二的餘生提煉出本片的氣蘊。我想,這應該才是《一代宗師》能銜接上其他王家衛作品的傷感美學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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