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 20, 2009

獸之生: 狗咬狗 (2006)

這部香港導演鄭保瑞視覺風格突出的作品,為李燦琛拼得當年金馬獎一席男主角提名,在國內好像沒有太多聲勢,甚至沒有發行DVD。

為了找這部片還有些曲折。當年這片沒在國內上映,隔年春天去了一趟香港,在廟街看到DVD,貪便宜買了海盜版,哪知回來怎麼放就是只能看到主選單。隔了兩年多,看到Netflix上有就租來看了。而會想看是因為陳冠希(那時還沒爆出他的醜聞),心裡一直以為這片是他入圍金馬,結果看完才發現錯得離譜。但當初確實被他海報上怒目的狠勁吸引住才想看這片的。

如果〈狗咬狗〉的主要目的是要對觀眾營造一種暴躁忿怒的心理壓力,那我會給它接近滿分。整體來說它也是一部頗有野心的佳作。它彷彿有心要讓人看得很辛苦很難受,去領略那種瀰漫在所有角色週遭那股難以明言卻又感受真切的躁鬱不安。粗粒子質感、陰暗、高反差、長時間的灰黑色調,加上使用近景與特寫擠滿畫面,這些視覺元素鋪陳出的香港有種極度的壓迫感,彷彿整個空間都被一層厚厚的塵灰壟罩著,只有明暗,沒有顏色。再者,幾乎所有演員,無分警匪,百分之八十的對白都是用吼叫的;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憤怒,總是需要用叫罵來宣洩溝通。這種視聽效果交叉之下,營造出一部躁鬱難當、一百分鐘下來令人幾近虛脫的警匪動作片。

兩個主角之中,陳冠希飾演的柬埔寨殺手鵬是較有意思的角色。從童年時期便被捉去當作殺人犬般培養訓練的鵬,完全不識字,只能認數目字和鈔票,只懂得填飽肚子和殺人。光是看貴公子出身的冠希弟(叫他哥太折我壽了)染黃頭髮、抹黑手臉、學柬埔寨語,演出饑而扒飯、野蠻兇殘的殺手,就讓人大呼過癮。撇開陳冠希不光采的醜聞不提,從他這部片的表現來看,他真的是相當有企圖心,值得令人期待的演員。

而鵬這要角在故事中的性格轉變,或者應該說變得比較像個人的過程,也是相當有意思的轉折。他在躲警察藏身的垃圾場遇見了的女孩,從輕微弱智、遭生父凌暴,在極短的時間內變成鵬獸性的安撫出口,進而變成鵬相依為命的寄託,到雙雙亡命並終而變成鵬的妻子,一步步都呼應到鵬認識生命價值與可能性的過程。在此之前,鵬只了解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只有靠自己才能生存的道理;當他與女孩相處幾日夜下來並進而成為人夫、將為人父,他慢慢有了其他的人類情感,像是關懷、不忍、示弱、屈服。這些情感與姿態對殺手來說乃是致命的弱點,但正也因此,鵬終於比較像一個人,而不只是一條狗。

與鵬作對比的是李燦琛飾演的暴怒警探偉。偉的角色寫得很糟,難以理解憑什麼讓李燦琛而不是陳冠希代表角逐演技獎項,大概是把寫差的角色演得好也是一種功力吧。偉的歷程與鵬相反,鵬從故事開始沒多久便讓觀眾瞭解到他的忿怒來自於心理承擔的巨大壓力與痛苦,所以吼叫與粗暴都是直接的情緒宣洩。眼看著同夥一一死在鵬手下的他,一股腦把所有積壓著的憤恨,連帶他對父親貪腐的悲痛,全都轉換成向鵬尋仇的動力。到了最後偉一路追到柬埔寨與鵬死決,他反而變成了那條狗。


狗咬狗全片充斥的躁鬱暴怒,很可以用來比喻香港乃至於東南亞當前的某種社會情境。東南亞這座全世界數一數二的超大工廠,為成衣業加工業和所謂先進國家提供廉價又穩定有品質的勞動力;而跨國財團企業肆無忌憚地壓低生產成本,把所謂品質生活那樣冠冕堂皇的口號丟給東南亞和絕大部分的第三世界國家,讓第三世界的人民去廝殺爭奪少得可憐的微薄薪資。我們往往容易看到東南亞的貧窮和混亂,更容易看到那些貧窮混亂的表層原因來自人民有限的生產力或政府貪腐;如果這些現象講出了部份的真實,那麼鵬也不過是那廉價又效率奇佳的勞動力的其中一枚螺絲,將他的效率出賣給出得了價的資本。在這環買賣中,鵬是狗,香港雇主是那拋肉丸的人。

另一方面,香港人也不好過。這承接東亞與東南亞的樞紐,一直到快二十一世紀了才正式告別殖民時代,開啟後殖民的歷史政治。然而換了旗幟、「馬照跑舞照跳」之後,香港脫離了殖民情境了嗎?中國統治給了怎樣的許諾,帶來什麼願景?請走了大英帝國這沒有血緣的父親,取而代之的中國究竟是怎樣的「生父」?父親這條血脈似乎沉重得難以負荷難以全心擁抱,九七過後迎來的中國,第一道大禮便是長驅直入的公安人員和解放軍,緊接著二十三條法,六四越來越是不能說的秘密。解殖前後,經濟自由依舊,但政治不民主也仍然政治不民主。

如果這是解讀這部電影的一條路徑,那麼片尾鵬在柬埔寨古寺的廢墟外用短刀將奄奄一息的妻子切開肚腹,親自為他的小孩剖腹接生的那場戲,或許是鄭寶瑞對的未來的答案。假使現實如此暴亂慘酷,要迎接新生命,打造真正有希望的未來,也必須使用同樣血腥野蠻的方法。唯有以血易血,以暴制暴,我們才有可能真正對當前的困境痛徹地覺悟,在跨國資本與國家政府這雙重共犯結構之外覓得出路。

我對這部電影的解讀或許稍嫌牽強。倘若如此,容我換一句話來為自己找台階下,同時做個小結。這部片推出後的一年,杜琪峰新的香港寓言〈神探〉(2007)問世了。這兩部相隔僅僅一年的電影很可以放在一起討論。雖然〈狗咬狗〉總體成績與〈神探〉有一小段落差,但是兩片的角色設定與敘事的演繹可對照處甚多,同樣處理主人翁的瘋狂(前者獸性後者精神分裂),同樣讓警探進入到罪犯的瘋狂和心理邏輯來推動辦案,最後也因為這邏輯的反噬而帶來毀滅性的收場。我之前在探討〈神探〉時曾經提到,香港回歸十週年時的杜琪峰,其電影中彌漫的絕望與無助的焦慮,反映的或許也是他對當前香港的不滿,除了逃避浪擲〈放逐〉(2006)和深深的無力感〈黑社會以和為貴〉(2006),只剩下自暴自棄以至毀滅〈神探〉一路可走。

對鄭保瑞來說,他的答覆則是讓我們都成為野獸。他要我們血流成河,放盡狂暴、彼此同歸於盡後,或許下一代在一切重來的摸索中能找到他們的出路。



這個部落格是監製梁德森籌拍本片的製作日誌,從集資選角寫到拍攝,以電影人的角度提供珍貴誠懇的觀察,頗有參考價值。本文使用的所有圖片也摘自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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