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 21, 2016

英倫十日:歷史課,薔薇與都鐸

(時間的女兒)
以上是我不曾知道的英國史。中世紀以降的英國王室遞嬗與政治興革,正如同幾乎所有歐洲王朝的歷史,充滿絞纏錯綜的人名與系譜。單單是英國王室,一堆愛德華威廉理查亨利,這個三世接的未必是那位二世,這家子原來也是幾百里遠另一個王室的親族,堂表間聯姻、親兄弟砍來砍去的所在多有。倫敦塔內Bloody Tower那透著陰森寒意的別名,就是得自一對神秘消失的年幼王子。這對兄弟由於父王愛德華四世(Edward Ⅳ)早逝,在不過十歲上下的年紀便成為孤兒、也是王位繼承人;他們的叔叔理查理應攝政輔佐12歲的愛德華五世(Edward Ⅴ)為國王,卻在1483年篡位而為理查三世(Richard Ⅲ),這對年幼王子也隨即在這塔內消失無蹤生死成謎。自十六世紀中,The Bloody Tower之稱開始流傳;又過了一百年,1674年,於White Tower附近發現一副裝著一對兒童屍骨的小木箱,這段王位爭奪的血腥暗黑史才算告一段落。

說起來,幾千年中國的皇戚諸侯彼此征伐結親的也沒少過,或許差別只在於中國早在兩千多年前就由秦朝底定中央集權的單一帝國模式,什麼私通燒殺都在皇帝腳下自作自受。而歐洲一直都是各自獨立的王國間愛來又亂去,單單是英國就不可和中世紀的英格蘭王國混為一談,更別提當時的歐洲各王國時而聯姻時而交戰,既有親族關係又是對立國,要搞懂真的要費很大力氣。對中世紀英格蘭有粗淺印象的人(比如說我),能夠立即想到的關鍵字大約是薔薇/玫瑰戰爭與都鐸王朝,但其實這幾個關鍵字出現時,也已相當於歐陸文藝復興時期的近代史了。

8月 17, 2016

英倫十日:歷史課,倫敦塔

雖然從電影戲劇文學等各種故事已略知英國王室政治史,但畢竟不是英國人、也不是政治學者,知道的總只是殘破缺漏的片段,Free Tour of Royal London頗有補遺之效。第一站City of Westminster早在羅馬帝國登陸時,便約有四十餘人在此常駐屯墾,應為可考的倫敦史原點。快轉到七世紀,英格蘭當時已有七個各自為政的王國,但顯然一統全島的政權尚未出現,且因為四面環海,千百年來外擾不斷;先有羅馬帝國橫越英吉利海峽而來,在英格蘭留下些建設。從八世紀末開始,英格蘭北部與東部則有數次大型的維京海族進犯,分別來自挪威與丹麥,史稱Vikings Invasion/Raid。

到了十一世紀,來自北方的維京侵擾略見平息,又有來自歐陸諾曼地地區聯軍的Norman Invasion/Conquest,當真是毫不安寧。這場1066年的戰役,起因於主事者諾曼第公爵威廉二世(Duke William Ⅱ of Normandy)以英國王室親族的身份,跨越英吉利海峽,捲入英格蘭王國的王位繼承爭奪戰;而這位威廉也真的成功贏得戰爭、拿下王權,後來人稱William the Conqueror。這場戰役以及這位威廉在英國史上有個關鍵是,威廉掌握英格蘭王國後,於1078年興築今日著名的倫敦塔(Tower of London)。後來威廉在鞏固王權的過程中於領地內陸續建了近四十座城堡,但倫敦塔顯然因位於王國最大城倫敦而成為權力與政治中心,長達數百年的時間為國王居所與辦公、囚禁與處決異己的建築群,也因此在這數百年間迭有修築擴建,憑著寬闊的泰晤士河與塔建築群既有的護城河等防線,實為易守難攻。有趣的是,那幾世紀來,英格蘭國王鮮少真正住在塔內;到了十九世紀,王室更隨維多利亞女皇將居所遷往白金漢宮,遠離倫敦塔所在的東倫敦區。但倫敦塔始終是英國皇室最重要的權力象徵,不但歷代皇室登基大典的權杖服袍收藏其中,如今也仍有王室人員居住其中,並非僅只是觀覽性質的紀念館景點。

(倫敦塔內保存至今最古老的建築White Tower)

7月 31, 2016

紛擾終是家

家族真命苦 (家族はつらいよ, 2016)

以《男人真命苦》系列從1970年代直延伸到1990年代中,貫穿足足四分之一世紀,創下影史最長壽、最多續集(近五十部)等紀錄的山田洋次,對於青年世代的觀眾如我,多是由他近二十年的作品來認識這位日本的國寶級導演。進入二十一世紀,山田洋次先是風格丕變,推出沉穩大器、具有史詩格局的武士三部曲,緊接著又風格一轉,過去十年來陸續推出溫馨暖懷、有強烈懷舊氣息的家庭題材作品,如《母親》(母べい, 2008)、《春之櫻—吟子和她的弟弟》(おとうと, 2010)、《東京家族》(2013)、《東京小屋的回憶》(2014)等。山田洋次如今年逾八十仍創作不輟,拍片腳步竟無稍歇,今年推出新作《家族真命苦》,片名取自讓他成為國民導演的經典系列,回歸輕鬆送暖的喜劇。

退休賦閒的平田住在長子家,么子年已三十卻也同住一個屋簷下。已年屆七旬的平田依然活潑好玩,總愛在外跑動,打高爾夫、呼朋引伴上居酒屋,菸酒不忌。這年的結婚紀念日,老翁興致一來,問老妻有何心願,沒想到老妻遞上一紙離婚申請表,要求結束四五十年的婚姻。平田一家各有故事:長子長媳努力扮演盡孝持家的角色;已嫁的次女因細故與夫爭吵,回娘家訴苦鬧離婚;鋼琴調音師三子終於向相戀多年的護士女友求婚,一場好事將近。偏偏這時結褵近半世紀的老夫老妻卻要離婚,消息在平田家屋簷下發酵,隱隱一場家庭風暴即將掀起驚濤駭浪。

6月 29, 2016

看片小記 巴黎野玫瑰 數位修復導演版 (37°2 le matin, 1986)

電影進入數位時代後,影迷的一大福音是陸續推出的經典數位修復版,由佛心片商引進國內,讓我們能在大銀幕上以更好的影音效果再次領受經典的魅力。1986年出品的《巴黎野玫瑰》不確定在何時有的這數位修復版(好像是二十週年時推出的),並且是長達三小時的導演版本;但今年適逢本片問世三十週年,來台上映的時間點選得巧妙,我也有幸得以進戲院看這部話題之作。

三小時導演版的《巴黎野玫瑰》,以臨海度假村當管理員兼工匠度日的佐格和少女貝蒂激烈而終於悲劇的情愛故事,佐以個生活階段的鄰友交陪,譜出1980年代中期的法式人生。本片打造出傳世經典般的人物貝蒂,放到國際英文版的片名中,演員Béatrice Dalle震攝全場的演出,也使《巴黎野玫瑰》宛如傳記作品;一般對於本片的討論,也多著眼於貝蒂與佐格的真愛。我卻有不同看法。《巴黎野玫瑰》有種特殊氣質,我在最近才看的《名揚四海》(Fame, 1980)也感受到了,同時期的好萊塢經典作品《早餐俱樂部》(The Breakfast Club, 1985)則看得更清楚。同時期還有不少作品,常有嘎然而止的敘事方式,看似斷裂、不流暢,像是新手的生澀,卻也有騷動不安、難以遏抑的狂野生命力,更像是透過電影故事、也透過新浪潮時期留下來的獨特剪輯與攝影,來傳達那種生猛的情感爆發力。

在看《巴黎野玫瑰》時我在想,為什麼它要如此說一個故事?為什麼佐格、貝蒂都有不受拘束、不甘於了此餘生的靈魂?嚴格來說,不只是他們,故事中和他們相處最久的麗莎與艾迪,也都看似有個穩定的工作、卻也在生活中尋找一個可以奔放的出口。一場四人在艾迪的餐廳的派對戲,我們看到艾迪自陳年輕時想當搖滾歌手;而四人聽音樂飲酒作樂,與其說像是狂歡,毋寧更是表現對自由的想望。這短暫同居、臭味相投的四人,都儼然是主流社會中的邊緣人,有著不合時局的叛逆,不愛按部就班、常有出走的慾望;這四個嚮往自由奔放的靈魂,於是窩在小餐館,藉由午夜狂歡,在這日漸空洞苦悶的年代尋找屬於他們精神上的伊甸園。

八零年代的西方社會,是在冷戰中經歷六零年代的革命與運動、七零年代的社會運動餘韻中走向新階段消費社會、後進而轉向政治保守的時期。美國有雷根,英國有柴契爾夫人;法國雖有第一位民選的左翼總統密特朗,卻也隨即因失業問題而將政策調向偏右的自由主義。那是社會空氣在商品文化與消費風氣達到新高點之際重新緊縮的時期,雖然物質生活看似富饒豐裕,整個社會的文化與精神生活卻反而更單調、乏味、保守,彷彿五零年代以華麗浮誇的面貌重新上演。任何崇尚自由的心,在那樣的時代都肯定感到窒息、無聊,忍不住想要高聲歡唱、大聲咆哮、奮力舞蹈,就像《揚名四海》中的年輕人、以及《巴黎野玫瑰》裡艾迪餐館內歌舞的四人。因為只有發狂般地唱歌與扭動身體,才像是活著。

就像感覺到自己的體溫,攝氏37.2度,人的溫度。

5月 10, 2016

2016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悲兮魔獸 (2015)

兩年一度的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今年第一部進場觀看的作品,就遇到氣質獨特的中國影片。從未看過趙亮導演的電影,這次參展的《悲兮魔獸》相當特殊,全片九十多分鐘,擺脫既有紀錄片功能取向的「解說」特性,以毫無對白、解說旁白等說明,僅以單純的畫面、配樂與詩句般的字幕,呈現中國近年來備受爭議的鬼城現象。

《悲兮魔獸》片名應是取自behemoth的諧音;這頭出自《聖經.約伯記》、由神所創造的巨獸,以山為食,每天吞食一千座山峰(語出《次經》)。本片架構參考但丁《神曲》,以地獄、煉獄、天堂的意象,分別呈現煤礦礦區、煉鋼廠區、以及新造城市。第一個段落,內蒙煤礦區炸山採煤,揚起的煤炭遮蓋半邊天,也掩抹礦工的膚色;青綠的山野被挖成炭黑的窟窿,礦工也沾成烏黑的人,是為地獄。第二個段落,開採得的煤礦由成排的砂石車送進煉鋼廠,燃煤化為熊熊烈焰,滾燙的熔鐵等待鍛打成鋼圈;廠工在烈焰與火紅的熔鐵間,被光與熱逼出流瀑般的汗水,眼珠也彷彿被烤成琉璃,宛如身在煉獄。第三個段落,漆黑烏暗的地穴與燃燒熊熊惡火的工廠不再,轉而來到一座青天白雲下的明亮城市,有寬敞乾淨的街道、兩側錯落著光彩鮮豔的新穎高樓,行走其間彷彿天堂。

而來到天堂的段落,才真正暴露《悲兮魔獸》想要表現的諷刺:這座位於內蒙的城市,這人間天堂,非但是由地獄與煉獄打造而成,它也是無人居住的空城。本片想要批判的正是如此荒謬、瘋狂的當代鬼城現象,也是中國、也可能是許多地方的生態浩劫與人類危機,不斷炸山挖煤、鍛鍊鋼鐵而構築的一座座美輪美奐的城市,卻無人居住;或者換個角度說,這些鬼城不是為了讓人居住,而是為了餵養背後堆疊成山的產業供應鏈以及不斷追趕的經濟成長數字。於是,城市不為人而存在,鋼鐵不為人用,那麼炸山挖煤也不為取暖煮食。所有的一切都是空洞虛無的,終而成為無人能夠理解的瘋狂與荒謬,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山頭被一一炸平掏空,而人類就是當今的behemoth,悲兮魔獸。

本片是氣質特殊的紀錄片,回歸到單純的畫面與音樂來呈現作品,在缺乏相關資訊的限制下,仍能爆發出驚人的能量,堪稱純粹電影。然《悲兮魔獸》高度的藝術性並未犧牲社會批判力,片中的礦工群像、灼人廠區、塵肺病患者的抗爭等等畫面,都為這不忍卒睹的人類未來,對這瘋狂中國作出有力的控訴。本片以其藝術性的影音論述,呈現一部帶有高度超現實色彩的紀錄片,也呈現一個帶有超現實況味的當代中國。有趣的是,導演是在剪接的最後一刻,才決定將原來充滿訪談與旁白的版本砍掉重練,以這個純粹的面貌呈現;如此急轉彎與大膽的策略,沒有相當的決心、視野、與膽識,難以成就驚人的《悲兮魔獸》。當代藝術出身的導演趙亮,以本片參加去年的威尼斯影展,是主要競賽單元中唯一入選的亞洲影片。在導演現身的映後座談中得知,《悲兮魔獸》因為觸動中國敏感神經、也因為一些陰錯陽差,竟爾遭到官方全面封殺。今日有幸得見此作,非常期待DVD面市的一天。


4月 19, 2016

《郊遊》。高俊宏。《臺汽/回到》

『牆上畫作乃出自藝術家高俊宏之手,屬於他「廢墟影像晶體計畫」(2013)的其中一幅作品《臺汽/回到》。此計畫以重現歷史影像為主題,尋訪全國各地淪為廢墟的地景作為重繪歷史圖像的場景。蔡明亮在為《郊遊》勘景之際,無意間發現這座位於新北市樹林區的廢墟及牆上圖景,當時他並不知曉是高俊宏的藝術計畫,拍攝完之後還擔憂壁畫會隨時不見。這片荒漠之地,過去曾是臺汽客運機料廠(後來由於私有化造成裁員等事件而沒落),現在除了是少數遊民棲身所在,或偶而成為遊戲玩家的游擊現場,它被建商買下作為住宅與商業用地(目前已被剷平)。高俊宏以炭筆繪於牆上的黑白圖景,大有來頭。影像原作來自蘇格蘭攝影家、地理學家及旅行家湯姆生(John Thomson)於1871年春天在馬雅各(James Laidlaw Maxwell)醫師陪同下,登陸臺灣拍下的靜照《荖濃溪的鵝卵石》(Lalung, Formosa)。以珂羅汀濕版(Collotype)攝影拍攝數分鐘曝光時間的完照中,溪邊看似一片寧靜,畫面左方邊緣出現兩位坐在鵝卵石上的西拉雅原住民小孩直視前方。這張聞名遐邇的影像見證了一個多世紀之前臺灣的自然地景與原住民。化為觀看客體的風景與住民,除了展現湯式利用攝影作為探險旅行的手段,及呈現地理調查與人物活動的紀實之眼,仍不免顯露一種探勘異國情調的觀想凝望狀態。1875年,法國著名週報《環遊世界之旅行新刊》(Le tour de monde: nouveau journal des voyages)譯介了湯姆生的遊記〈中國之旅〉(Voyage en Chine),隨文也刊載《荖濃溪的鵝卵石》。在那個照相製版技術還不甚發達的年代,當時週報圖文並置的編輯手法是將照片製成版畫再進行印刷與發行。這項任務由法國版畫家蘇希爾(Frédéric Sorrieu)擔任,他藉由版畫極為精細地重繪《荖濃溪的鵝卵石》圖像,原封不動地保留照片中的一景一物,並無增刪任何細節。一百多年以後,高俊宏手持照片在廢墟裡以畫筆重畫歷史靜照,去除了兩位原住民小孩的蹤跡,保留自然地景。這張原本表徵西方眼中的初始自然與東亞異景圖像的照片,如今不僅被台灣藝術家轉置於牆上,由於尺寸被數倍放大,致使觀看者的視野與壁畫處在同一水平位置,亦具讓他融入圖像空間的力量。

4月 12, 2016

乳白色的幻夢

藤田嗣治與乳白色的裸女 (FOUJITA, 2015)

時間是二十世紀初,藝術家齊聚、夜夜笙歌的巴黎,一位闖蕩十九世紀之都的日本畫家,在這裡憑獨創畫風打出知名度,卻也放浪形骸,不知戰爭的煙硝已蔓延至跟前。

創作相當稀少、我也從未接觸過的導演小栗康平,十年來唯一的作品《藤田嗣治與乳白色的裸女》,呈現獨創「乳白色肌膚」裸女畫像而馳名二十世紀初巴黎藝術圈的日本畫家藤田嗣治的生命風景。電影以各一小時篇幅的兩大段落,分別表現藤田嗣治在巴黎旅居十年、闖出名號的1920年代末生活,以及他在太平洋戰爭尾聲、1940年代中期返居日本並落腳在大後方的寂寥中年。本片攝影刻意營造陰暗而沈滯凝重的影像,鏡頭極少移動,使每個畫面都像一幅顏料上得太多的油畫。大量的固定鏡頭與簡約風格的場面調度,讓全片呈現強烈的舞台劇風格,彷彿將舞台上的劇碼搬到銀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