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 01, 2019

略談《黃土地》(1984)的符號政治

日前終於補課陳凱歌首部作品《黃土地》完畢。這部光環加身的神話級作品,以極低預算與極少人力,在黃土高原劈出中國現代電影與第五代導演的天下。本片雖不曾得過重大獎項,憑張藝謀奪1985年金雞與南特三洲影展雙料攝影獎、以及盧卡諾銀豹與評審團兩獎,在當時的華語電影界已是相當難得的榮耀。此外,金馬執委會在民國百年大慶之際,也將《黃土地》尊為影史百大華語電影之列,是「追封」陳凱歌早年創作力的錦上添花,恐怕也不無憑弔他晚年作品之不堪的惋惜。

詩化的影像和敘事等電影語言,是許多人看《黃土地》時首先注意到的獨特之處。這麼說也沒錯。Mark Cousins在《電影的故事》書/紀錄片中提到《黃土地》的影像時,認為其構圖有別於西方的古典電影傳統,也指出其大量留白的敘事風格和道家哲學的關聯。本片的敘事與畫面大量留白,尤其是構圖大膽,鏡頭極不對稱地俯視蒼茫貧瘠的土地、或仰視大片白燦的天空,往往將天空或地平線壓到畫面上方的一線或一角。凡此種種,加上黃土高原上如長嘯般的詠歌,搭配蕭索破敗的山村景觀,都讓《黃土地》顯得極不尋常。《黃土地》說的雖然是1937年中共萬里長征到黃土高原時的故事,但真要說它呈現了中國1980年代改革開放之際偏鄉仍普遍存在的貧窮落後,或許也不為過。這或許是本片問世之初引起爭議的一個原因。

無論如何,如今《黃土地》已被供奉在現代中國電影(美學)的神壇,既有影像美學的開創性,也有直視中國民間凋敝頹破的良心。它是中國第五代電影與接下來二、三十年創作勇氣的先行者。

但真的是如此嗎?我在看《黃土地》時忍不住有這樣的懷疑。


我們來看電影開場的介紹文字,它交代了故事背景:1937年左右,中國共產黨的「萬里長征」深入黃土高原,一位八路軍到村落搜集民歌。這段文字基本上已經總括了整部《黃土地》的內容,接下來九十分鐘的故事,並沒有超出以上敘述太多。當然,從中國角度演繹建國神話,即使不歌功頌德,一定程度的潤飾、美化工夫總是少不了的。因此由彬彬風範、濃眉俊秀的青年王學圻扮演國家化身的八路軍,來農村與人民相處、共同生活,傾聽與交談間總帶著慈眉善目與淺笑。這位青年八路軍不僅是長征中的戰鬥士兵;他儼然就是農民跟前和善親切的權威,以輕聲細語及溫和姿態收服這片土地上的農民。而大量留白的敘事段落,則讓本片無需再特意交代國家化身的統治合法性,它的現身本身就是合法性,國族神話立地成佛,不再有解釋的必要。

除了敘事上的經營,影像風格也打造類似的權威合法性。俯視土地與仰望天空的獨特鏡位所交織的詩意影像,既暴露荒禿貧瘠的土地,也同時歌頌了那片餵養中國文明起源與歷代千萬農民的土地。更重要的是,《黃土地》僅有的幾顆投向天空、讓天空佔滿九成畫面的鏡頭,都在以仰望、崇景的姿態,暗示或直接宣告了八路軍/新中國化身的再訪。同樣充滿歡欣迎接新權威意味的畫面,出現在片尾全村祈雨的關鍵戲,男孩瞥見再訪的青年八路軍,從地平線盡頭的天際浮現,男孩逆著奔向祈雨去處的眾村民,迎接新中國的代言人。

王學圻知性、親切祥和的面容,無垠的天地,溫柔俯視或崇景仰望,在《黃土地》裡都成為國家再現的視覺符號。這是我在看這部片時的心得。如果這觀察沒錯,那麼陳凱歌後來影像事業上的「順遂」、獎項與頭銜加身,即使遭影評謾罵、譏嘲、唾棄,也絲毫無損他持續堆高的地位,也就有了那麼點道理。陳凱歌或許曾經很文青、有他的理想性格,但他可能也從未偏離國家機器的核心思維。而這一切墮落與尊榮,都早在這片浪漫純淨的《黃土地》預先鋪設了點滴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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