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 26, 2022

《戀戀風塵》的金馬獎羅生門

在課堂上介紹到侯孝賢時,我常放他的《戀戀風塵》(1986)當作賞析的作品。我也總提到,這部侯導自謂至少是青年時期作品中最滿意之作;我也為《戀戀風塵》抱不平,何以這部經得起時間考驗、富含內斂含蓄之美的作品,連一項金馬獎入圍都沒有。

對這問題,我一直以來的理解是:1996金馬獎改為「華語片」競賽以前,是獨尊國語的電影獎,不但國產影片需要以國語發音為主、乃至港片都需要另配國語(包括字幕),才能報名角逐。至於1987年解嚴前的金馬獎,想當然更是如此。那麼台語對白佔大量篇幅的《戀戀風塵》在當時不得金馬獎青睞,也是意料之事;《戀戀風塵》編劇吳念真在報導中也說,這部片當年參賽金馬起波折,正是因為台語。蘇致亨在《毋甘願的電影史》也提到戒嚴時期國語政策下的台灣電影,金馬獎參賽資格有國語比例過半的說法。

但只因為《戀戀風塵》幾乎通篇台語,就遭當年金馬獎全面封殺、無一獎項入圍,似乎又有點不對勁。

剛讀完的最新(190)一期《電影欣賞》雜誌裡,陳睿穎的〈想我一生的運命:《桂花巷》台語版身世考〉有段文字讓我暗暗驚奇。這篇文章主要是在談戒嚴時期語言政治與《桂花巷》配音版本的辛酸,但其中談到《戀戀風塵》,拉開了國片、電影獎、國家機器的語言政治角力與邀功霸道兼而有之的投機性格,也提供這樁金馬獎公案的另個說法。文字有點長,但非常值得一讀:

「一九八六年六月,報載因為《戀戀風塵》還沒開鏡,新聞局竟然著急今年要拿什麼去參加國際影展。同年九月,前一年風光拿下金馬六項大獎的中影,因為早就誇下海口要推出八部片報名一九八六年的金馬,結果眼看著金馬獎季就要來臨,影片們卻還沒完成,各劇組在中影廠內爭搶錄音室檔期,總經理林登飛還得出面協調。同時間,金馬工作委員會(該會主委由中影總經理兼任)則為了爭取更多好作品報名,因應片商要求延後收件期限。金馬獎季對中影來說多重要呢?當時張毅為了趕拍《我的愛》而無法到韓國出席亞太影展,因為據傳中影主管曾經威脅他,如果趕不上金馬獎,電影就可能會被停拍。中影也以《戀戀風塵》必須趕拍為由,不准侯孝賢去紐約參加影展,是新聞局紐約辦事處主任王曉祥特別去函要求,把侯孝賢與《童年往事》比擬當年的黑澤明與《羅生門》,中影才點頭放行。新聞局、中影、金馬獎和《戀戀風塵》的產製,像是一場荒謬劇般在媒體上搬演,最後因為《戀戀風塵》趕工抱獎的版本根本還沒細剪好,片長達到一百三十一分鐘,在金馬獎全軍覆沒。同年十一月,侯孝賢聽說中影要放映這個版本給瑞士影評人看,還氣得威脅說要去中影揍人。

事情還沒完,到了隔年一九八七年的二月,完成版的《戀戀風塵》在柏林影展大獲好評,消息傳回台灣,中影隨即表示『將以原作閩南語配音版本在國內上映,使影片裡生活化和傳真的閩南語對白,能夠完整呈現,顯示中影尊重電影藝術的開明作風。』」

讀完這段文字,心底一陣小小訝異與震撼;這震撼訝異倒不是因為官方干涉藝術、邀功投機,而是:《戀戀風塵》有個131分鐘的金馬獎報名初剪版?所以《戀戀風塵》之所以無緣金馬是因為這初剪版?雖然今日定本的《戀戀風塵》已臻完美,甚至私以為還可以更精簡些,但仍不免好奇131分鐘的《戀戀風塵》糟到什麼程度以致完全被擋在金馬門外;但我慶幸《戀戀風塵》沒有國語配音版本,也不想知道那會是什麼模樣。

關於這樁《戀戀風塵》的金馬公案還有另一件離奇。我手邊累積不少關於台灣新電影和侯孝賢、《戀戀風塵》的文章,卻不記得讀過任何一篇提過這段趕工催逼參獎的軼聞以及131分鐘初剪版。這實在太令人困惑了,尤其是以當時侯孝賢的新電影旗手地位,當年紛擾也上報,怎麼會後來的三十年無人再深論一番?

也罷。或許兩個因素都有,初剪版《戀戀風塵》欠佳、通篇台語也與政策相左,導致當年侯孝賢《戀戀風塵》與楊德昌《恐怖份子》走向截然不同的命運:聲望正隆的侯孝賢前一年還以《童年往事》在國際影壇獲得柏林影展費比西獎、以及金馬原著劇本和女配角雙獎肯定,才隔一年卻形同遭金馬封殺;相較之下,1985年的楊德昌推出第二部劇情長片《青梅竹馬》,創下院線放映四天的寶島影史最短命商業放映紀錄,隔年的《恐怖份子》卻讓他一舉奪金馬最佳劇情片、也是第一座金馬個人獎項。

這兩部作品孰優孰劣並不重要,我個人是兩部都深愛不已;重要的是這兩部個人色彩濃烈且風格相異的作品,或許正對應當時官方主導下語言政策與美學偏好下的兩個走向。充滿浪漫含蓄之美、本土色彩醇濃的《戀戀風塵》,兼以城鄉差距突顯其社會批判,而不為主事者所喜。相較之下,《恐怖份子》的批判不著眼於國家社會,雖然晦澀陰暗,卻可著眼於個人心理層次的解讀;更重要的是,電影裡的都市風景、強烈現代與實驗色彩的影像風格,還有幾乎通篇標準國語,對金馬獎來說是相對「安全」的選擇。金馬獎投《恐怖份子》,可能也是個算計過後的「投機」結果。

話有些扯遠了。回到金馬獎的語言政治與陳睿穎文章,上述引言還緊接著一小段文字,可算是為這1980年代台灣新電影竄起、國片藉大型影展出國比賽「為國爭光」和解嚴前後語言政治的官樣嘴臉下最後註腳:

「同一篇報導中,記者也順水推舟寫道『最近籌拍中的《桂花巷》和《廖添丁》兩部影片,在編寫劇本時,也因時代背景需要而決定使用閩南語對白。』只是隔了一個解嚴後,到了八月,中影總經理林登飛又在報紙上這麼說了:『中影無意違背政府推行國語的政策,「戀戀風塵」當初以閩南語發音,我在看試片時才知道,為了趕金馬獎已來不及更動。至於這兩部片子,我必須先看看國語版的效果,再決定是否加配閩南語版本,但將來雙語發音,也以國語版為主。』」對比陳坤厚日後所述,中影原先根本不打算使用台語版本的《桂花巷》,當年中影的媒體説詞,盡顯箇中爭相邀功與投機之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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