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 30, 2022

溫故知新:早期楊德昌

以楊德昌產量之稀來說,要區分他創作軌跡的時期早晚有些無聊。但新電影時期的楊德昌確實有別於進入九零年代的那個憤世的楊德昌。以往我在課堂上介紹他,總是以《恐怖份子》(1986)為範例;前陣子《海灘的一天》(1983)發行數位修復版DVD,立馬收藏之餘,也終於有機會向學生介紹、並在課堂上播放這部略有傳奇色彩的作品。

說實在,那個年代大概沒人能像楊德昌這樣,首部執導劇情長片就逼近三小時。楊德昌的膽識不只如此,據說當年戲院不知怎麼排這種片長的場次,要求電影刪剪長度,遭楊德昌悍然堅拒、絕不妥協,從此立下與戲院關係不良的淵源。

撇開片長不論,《海灘的一天》故事或許灰暗,但本身並不特別難懂:兩位大學便結緣的女子,多年不見後,某個下午在咖啡店敘舊,回溯當年本可成為姻親,卻因故而各自走向不同人生,回首這段青年歲月的茫然與慨嘆。整部《海灘的一天》基本上就是這兩位女子喝一下午的咖啡回憶半生的故事;而架構如此樸素簡單,卻以繁複的敘事手法與美學形式,塊狀閃回(flashback)娓娓道來青年女性的愛情與婚姻走向幻滅,同時穿插或想像或夢境般的超現實畫面、聲音延伸出畫面的非共時影像、更有像是證詞實錄的偽紀錄片設計。

以上技巧彼此交錯,都讓看似相當寫實的《海灘的一天》包藏許多在當時尚稱少見的影像實驗。後來在楊德昌首奪金馬獎最佳影片的《恐怖份子》,也還看得到他頗積極嘗試、實驗影像的痕跡,在色彩運用、構圖、更不用說引起熱論至今的結局,都是青年楊德昌開發形式美學的成果。而這些美學形式上的多方嘗試,在走入1990年代的楊德昌作品,似乎漸漸少了。轉向古典寫實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或許是個分水嶺。當然,如《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意在言外的大量黑暗場景,仍是風格強烈的視覺語言;只是,早期楊德昌作品中繁複的影像實驗與影音技巧運用,至此幾乎完全隱藏於故事裡。

回到《海灘的一天》本事題旨,則藉張艾嘉飾演的女子,其兄長無從選擇所愛、其愛人/丈夫無端失蹤,見證傳統父權的壓迫、青年世代男性的身不由己、最終只能選擇沈默屈從,或走入汪洋而消失。轉向現代化社會下儒家體系家父長的無能、無力或缺席,一直是楊德昌創作的重要關懷,貫穿自《光陰的故事》(1982)第二段〈指望〉、《海灘的一天》、《青梅竹馬》(1985)、《恐怖份子》,到《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都還是人物悲劇的重要基礎;〈指望〉與《海灘的一天》高明之處,在於透過女性視角來見證當代男性的威權崩潰。

但面對人生向下走,無能為力的又豈止是男性?整部《海灘的一天》,無論是張艾嘉、胡茵夢或李烈所飾演的角色,該是三十來歲、揮灑青春的盛齡,卻落寞、婚姻挫敗、情場失意,都為寂寞、困惑、徬徨所苦。曾問過些朋友,都將《海灘的一天》視為台灣第一部女性主義電影。就算是這樣好了,這部作品除了女性自我意識的萌芽,是否還說了什麼?

作家張耀升的〈比假的還真〉,為《恐怖份子》做了高度政治性的解讀,讓模糊曖昧的多義性文本、真相難尋的故事,都成了戒嚴台灣的時代寓言。如果延伸張耀升的政治解讀,是否可以說《海灘的一天》裡或無能或缺席的青年男子、困頓惶惑的青年女子,也道出台灣社會整個青年世代的身不由己與茫然?而從開始狂飆的八零年代踏出電影創作第一大步的楊德昌,從此冷眼旁觀世局的崩塌,他的電影也越見冷冽,已無〈指望〉與《海灘的一天》裡的天真爛漫與溫暖,哪怕只是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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