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 31, 2022

老西城,新故事

西城故事 (West Side Story, 2021)

史蒂芬史匹柏的新作《西城故事》開場是個偽長推鏡,帶出宛如戰後廢墟的瓦礫破房,鏡頭接著帶到一個建案看板:林肯中心。這裡是曼哈頓,靠近中央公園的西南角,時間是1950年代中期,紐約市正要對這一區進行大規模都市更新,掃除勞工階層與移民充斥的社區。而這上下十街區的「貧民窟」,主要由波蘭裔住民與新近的波多黎各移民佔據,雙方各有少年幫派,地盤爭奪之戰也是族裔之仇。

當然,所有老影迷都知道《西城故事》的典故:它是同名經典歌舞片的舊片重拍,以莎士比亞經典故事為原型,拍出現代都會移民版本的《羅密歐與茱麗葉》。

但史蒂芬史匹柏重拍的《西城故事》,在開場的長推鏡與緊接著十五分鐘的歌舞戲,便具體而微展現本片與經典舊作的異同:有別於1961年《西城故事》忠於莎士比亞原作、始終將幫派嫌隙與愛情放在核心,新版藉開場十五分鐘突顯紐約市於二戰後加速的都市更新,即轉型為中產階級都會的時代脈絡,以及美國反覆出現的族裔歧見。曼哈頓的都市縉紳化與深植於美國社會的族裔政治,為這部《西城故事》底定具體而紮實的歷史基礎,也同時讓這部重拍版與當前的美國社會對話。

先談兩部《西城故事》的類同處。新版《西城故事》的歌舞橋段,無疑是向舊版致敬:它刻意復古,從音樂、包括樂器的使用,舞蹈的肢體語言與動作,甚至是費心做舊、篩色後的影像質感等鏡頭語言,都直接跳過半世紀的好萊塢歌舞片美學發展,去還原1960年代的影音表現。本片向經典致敬以重現舊版夢幻般華麗歌舞的方式,幾近偏執:根據IMDB的說法,攝影Janusz Kaminski盡可能完美複製舊版的光線使用與視覺風格,也找回自原始版本舞台劇與舊版電影便編寫歌詞的Stephen Sondheim來為新版的歌詞微調,更找回舊版電影裡的卡司如Rita Moreno。而Rita Moreno在接演新版《西城故事》時已高齡89。

如此極致復刻的新版《西城故事》,顯然是給老派歌舞片迷的情書。但這無疑也是好萊塢電影工業展現強大資本實力使然,才能容許史蒂芬史匹柏如此任性,打造重現整個戰後曼哈頓西城的街區場景,以超越電腦動畫的真實感創造無可比擬的影像魅力。而也只有史蒂芬史匹柏獨特的天真與浪漫,才能重現那個幫派在族裔隔閡中逞兇鬥狠、都市更新洗刷地景與階級、所有人卻還能保留或真摯或單純的純粹情感的影像世界。

但《西城故事》卻又不僅僅是復古風與愛恨情仇。更甚於1961年版《西城故事》朦朧而舞台感強烈的情境,貫穿整部新版《西城故事》的種族政治與衝突表現得如此鮮明而尖銳,就告訴我們這部片也在與當今美國社會對話。同時,此片通篇將貧民窟與都市更新放在故事推展的核心,不僅為1961年版所無,也點出曼哈頓在二十世紀中葉快速轉型為中產階級都會的過程。這些都不斷提醒觀眾:族裔政治與都市地景的再造始終是一體兩面,但不論是地盤爭奪戰或族類仇恨,始終只是後台資本家遊戲的棋子。

(本片所有版本海報最愛這款)
而這些族裔仇恨與階級政治,都在電影一開場十五分鐘便隨噴射幫與鯊魚幫登場而清楚現形。看見此中脈絡鋪陳與史蒂芬史匹柏在片中苦苦相勸的爭鬥與殺戮之虛無,便能感佩新版《西城故事》突破舊版格局,已超越小巧單純的情愛與爭鬥。這使它在已然傑出的場景選擇、鏡頭運動與歌舞之上,更具二十一世紀的時代意義。1961年版《西城故事》有句關鍵台詞,雜貨店老闆Doc對Tony說Why do you kids live like there’s a war on?如果這是電影透過人物之口訴說對於冷戰或更早的兩次大戰的厭倦,那麼史蒂芬史匹柏的《西城故事》則是藉兩幫派亦是兩族裔不斷升溫激化的敵意、仇恨、最終導致兩敗俱傷,來投射今日美國依然尖銳的種族問題。本片堅持所有波多黎各人都必須採用拉美演員、也堅持所有西班牙文台詞不上字幕,在在展示史蒂芬史匹柏實現種族正義的苦心與誠意。同時,片中兩段發生在街頭的歌舞戲,分別突顯百廢待舉的都更街景與中下階層生活處境——電影特意讓警探道出他為市政府監督掃除貧民窟進度的任務,也費心挪動曲目,將America表演隨Anita與眾波多黎各女子走上街道,讓抗議強拆迫遷的住民舉牌畫面入鏡。

凡此種種,都是新版《西城故事》的苦口婆心,告誡美國內部始終尖銳卻也始終盲目的種族對立,伴隨愈趨嚴峻的階級衝突,徒然使社會一再付出慘痛代價。本片放大道德訴求與時代關懷,或許因此使羅密歐茱麗葉的原型愛情故事縮水,讓位給整個西城的族裔議題與街區遞嬗,但這樣的《西城故事》卻也因此更豐富飽滿,成為名符其實的西城故事。這也是我過去一年來看過的電影中,各環節最整齊、整體表現最出色的作品。

本片原該於2020年十二月上映,無奈疫情衝擊而延宕一整年,去年十二月在美國首映時,歪打正著與舊版《西城故事》時隔整整六十載,而史蒂芬史匹柏也適逢75高齡。巧也不巧,原劇作的作詞者Stephen Sondheim於首映前過世,而史蒂芬史匹柏於片尾致敬的父親Arnold Spielberg,則是在原定映期稍早,於2020年夏天辭世。可以說,史蒂芬史匹柏背負著許多人的見證與告別而推出此作;這也是據他自陳從小便心嚮往之、也許願要重拍的歌舞經典。而史蒂芬史匹柏以此歲數還能端出這等流暢飽滿、活力充沛、魅力無窮的歌舞片,成就足以與舊版《西城故事》並列、甚至凌駕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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