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 08, 2020

布達佩斯最後一抹金光

日暮 (Napszállta, 2018)

「掀開面紗吧」是《日暮》的第一句口白。故事女主人翁依莉絲戴著附有罩紗的高級圓盤女帽,女帽店的服務員這麼對她說。


從電影開始的字卡說明,我們已事先得知故事起始點:1910年代初期的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然而當時的布達佩斯並非國都,而是奧匈帝國下附屬於維也納的第二大城,緊緊追著帝都的繁華與輝煌,在歐洲內陸遙相輝映。當時的布達佩斯,彷彿正執意任性地綻放它最後的富麗光芒。

那個落入被遺忘的歷史深處的布達佩斯,被「掀開面紗吧」召喚出來,於此有了三重意涵:它首先是女帽店服務員對女主人翁的應對語,也是電影、或編導László Nemes為我們召喚昔日布達佩斯風華的揭示語。這起手式也是為女主人翁掀開家族歷史的密語:這女帽店實乃她的家族企業,只是父母在她幼時便因故雙亡,她也被送到另一座城扶養至今;而這女帽店早人事已非,如今由他人接管。

當《日暮》裡的女主人翁告知女帽店當家她的身份以及重返的理由時,這位當家告訴她:「你為什麼回來?這裡已經人事全非了」。事實上,她還會被如此告誡若干次,而她也心有不甘地執意留下追查家族歷史的真相,彷彿眾人的勸阻與她的執著恰配成對。但我們很快會意識到,眾人的勸阻不盡然與家族事業有關,而是整座城市:布達佩斯,這座在東歐閃耀著輝煌的城市,四處呼之欲出著墮落、頹敗、粗暴與躁動,已不是光澤碩淨的寶石。

因此,《日暮》裡伊莉絲的凝視與鏡頭對她的凝視,乃至於緊追她的腳步的極近跟拍,都成為László Nemes對我們的揭示:伊莉絲是觀眾的化身,也是見證。我們看著她步步走近布達佩斯的金暉與黑暗,一如她帶領我們步入歷史迴廊,為我們、為歷史見證這掩藏在二十世紀初布達佩斯絕代風華下的敗壞躁動:富饒與貧困相互映照下的維多利亞文化仍喘息著,但對於財富所堆砌出來的矜持嚴謹與高尚雅致,已出現裂縫。

如此的《日暮》便具有多重指涉,多層次的符號交疊。歸鄉的陌生人,人事已非的家園;故鄉居於繁華精緻的頂巔,暗藏的崩毀與敗壞卻已呼之欲出;優雅,也騷動。這是綻放最後榮光的奧匈帝國,雖然鋒芒早已被英法兩國遠遠蓋過,甚至德意志帝國也正意氣風發;拓建環城大道完工的帝都維也納,依然是歐洲數一數二的大城,伴隨著依附帝都的大城布達佩斯,這奧匈帝國的雙核心宛如日暮餘暉,在落下前閃閃發著金光。它沒能嗅出城市內部的敗絮、城市邊緣隱隱發作的躁動,於是也沒能預見即將襲來、前所未見的暴亂。

(本片奪2019年威尼斯影展費比西獎)
所有繁華的極致都將腐朽、敗壞,掩藏在歷史輪迴的隙縫中。於是,伊莉絲的追索與見證如同耙疏歷史塵埃的細密處,都是批湊種種線索中的朦朧晦澀的殘片。《日暮》裡伊莉絲在布達佩斯市街深處每一次看似不知所云、莫明所以的穿越、過彎、奔走等莫名所以也不知所終的片斷,也因此可視為視覺化、符碼化的歷史追索。她究竟在追尋什麼?又為何走入這間或那間暗室?他是否真知道自己在哪裡,做什麼,所為何來?

而那斷裂的、混亂晦澀的敘事殘篇,不正是歷史追尋的本質嗎?關於伊莉絲的身世、命運與邦國之謎,從何而來又去向何方,不正是我們所有現代人的集體時代命題嗎?在苦思László Nemes想要藉《日暮》這樣一部迷人又謎一般的作品傳遞什麼訊息時,我逐漸得出這樣的想法,伊莉絲的困頓惶惑與執著追索以及電影的斷裂、曖昧、晦澀,都成為視覺化與高度概念化的符碼。企圖心強烈的László Nemes,將《日暮》打造成匈牙利版本的歐洲帝國沒落與戰禍四起的世紀國族史詩。

伊莉絲在布達佩斯追尋到的正是這樣一個又一個的殘酷答案。國都在暴動中崩落,未知的歷史逼她迎向蔓延整個歐洲的毀滅式烽火。電影的最後一個畫面是一顆長鏡頭,全黑的銀幕上溶進雨聲和野戰壕溝,鏡頭穿過無數士兵後定格在伊莉絲的臉上。伊莉絲著護士野戰服,抿著唇,堅定的眼神直望進鏡頭深處。伊莉絲正如我們所有人,在一團迷霧中探知自己的歷史。我們也就是依莉絲,在文明的繁盛巔頂,天真又不無惶惑地看著時代巨輪轟然朝我們捲來。我們直到深陷其中,才懂得是怎麼回事。


*小小觀察:我注意到片中人物介紹時與東方一樣先姓後名,才知道關於匈牙利文化的姓名排列順序與我們一樣。因此,在電影最後的卡司表依稀看到Nemes László的用法。片中所有人名都是這樣使用,先有姓在有名,而非西方慣用的先名後姓。但由於一般歐美主流媒體在介紹時會自動變換成西方的慣用方式,閱讀引用時須留心。
**延伸閱讀:《電影神搜》網站的中文介紹提到本片完全使用底片拍攝,觀影時也能從幾個畫面明確感受到底片的粗礪質感。英文影評可參見洛杉磯時報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網站,寫得都不錯,雖然對本片批評較厲,卻也點出可觀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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