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 07, 2017

《刺客聶隱娘》的女性與孤絕

《刺客聶隱娘》於前年推出時,我一口氣在戲院看了三次,理由不一而足,包括有一次是因為侯孝賢自己曾說,這部作品所使用的標準銀幕1:1.41畫面比例(有別於時下主流的1:2.39寬銀幕),此比例景框拍的人最美、且較適合在小戲院放映。當時配合電影行銷推出不少周邊商品,重量級的有編劇之一謝海盟的《行雲紀:刺客聶隱娘拍攝側錄》,當時先買起來擺著,直到近兩年後,前些時日才終於讀完。這本份量不小的「側錄」坦白說感覺並不完整,除了並未一路跟到殺青、在中影文化城的段落後嘎然而止,讀來若有所失;書中收錄無關側錄而專屬編劇部分的內容,從千餘字的原著、謝海盟獨自編寫的〈隱娘的前身〉、她與朱天文鍾阿城編劇團隊的故事大綱、到定稿劇本,謝海盟從加入編劇團隊到最後劇本定稿的創作過程卻僅散見於書中而未有專論,也略有拼湊之憾。

但總的來說,這本《拍攝側錄》於我仍是相當飽滿充實的閱讀經驗。雖然電影推出時配合行銷的當(143)期《印刻文學生活誌》,已摘錄不少內容讓影迷搶鮮,但讀完整部《拍攝側錄》畢竟脈絡更清楚完整些。大凡此類電影拍攝紀實,多能讓讀者「重返」電影團隊的拍攝現場,觀察其面臨的困境、需要做的危機處理與臨場應變、以及意外閃現的驚喜靈光;如果側錄寫得夠細碎親切,也能看到各種有趣花絮。當然,更重要的是能藉此窺看電影團隊如美術、編劇、攝影尤其是導演等編導團隊的創作理路等較深入的觀察或心得,對於理解電影文本更有助益。這些對於無法參與電影攝製過程的觀眾與讀者來說,有相當高的參考價值。

有關電影《刺客聶隱娘》的討論,不論是由刺客的殺到不殺、重現唐朝風味的忠實與否、或本片以「武」的物理作用來翻攪挑戰武俠/武打片類型傳統,坊間已經太多;因著一點職業病,我在看那三回電影時忍不住反覆尋思的,也還有性別的問題。讀完《拍攝實錄》,回想電影《刺客聶隱娘》,更確認我那蠢動的想法。

於是我看了第四次《刺客聶隱娘》。

《刺客聶隱娘》中的女人

《刺客聶隱娘》的故事裡,核心人物與較主要的外圍人物基本上女男各半;女角方面,除去沒有台詞、最後戲份也僅寥寥兩場的精精兒與嘉誠公主,大約有聶隱娘、聶母聶田氏、田季安妻田元氏、與田季安的寵妾瑚姬四位。瑚姬雖受田季安寵愛,但對自己幾乎只能任人擺佈的命運無能為力,再加上不善與人爭,很明顯是最弱勢的人物,甚至差點死在空空兒的法術之下,在故事中佔的重要性也相對低很多。那麼,唆使空空兒作法殺害瑚姬、貴為一國之后的田季安妻田元氏呢?在魏博領有官銜、更是田季安親姑的聶田氏又如何?

我不禁聯想起前陣子剛嗑完的三部《大唐李白》。張大春在這套篇幅、格局視野與深度皆驚人得令我浩歎—莫論還有即將出版的第四部—的傳記/歷史小說中,至第三冊《將進酒》結束為止,共有三位頗為關鍵的女人,分別是李白的師娘月娘、在金陵邂逅的歌妓段七娘、以及即將嫁娶的許宛。先不論直到《將進酒》才出場、性格與命運還甚模糊的許宛,段七娘雖才貌出眾,但在階級嚴明、講究門第的唐朝,也只能是流浪在酒館妓院間的賣藝歌女;至於有如《神雕俠侶》冷冷不可親小龍女的月娘,離開大小匡山後的遭遇每下愈況,後來甚至遭迷昏擄掠、輾轉成為安祿山的妻子(或許說受侵佔而成為禁臠更適切些)。兩名女子的境遇,加上婚事屢遭橫逆、年屆三十仍待嫁之身的許宛,說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唐朝或許是中國史上最開放的朝代,但仍遠遠不是男女平起平坐、兩性對等的時代。唐朝的社會與文化機制,仍穩穩圍繞著男性支配與父權旨趣在運作著;在這樣的社會文化下,有才有德的女人能任官,也出了中國空前絕後的女皇帝,但這樣的女人能成就的、以及她必須量度思考的「大局」,依然是男人主導並牢牢掌握的大局。

這種可謂去浪漫化的女性形象/境遇不免有其突顯人物命運乖違的戲劇操作,但若要說是較中肯反映歷史現實,應也有相當的可信度。從《大唐李白》回看《刺客聶隱娘》,這種去浪漫化的況味也大致類似;至少,我們從唐傳奇的裴鉶原著到侯孝賢電影,其大幅修改以增添血肉的改編過程已能看出這些女性人物的「血肉」無非就是唐朝宮廷女人命運的投射:她們或許在胡風頗盛的文化情境下多少較為奔放熱情,但這些性情乃至於她們的慾望,無一不也深深鑲嵌在漢人傳承千百年後益發穩固的權力遞嬗機制中。不論是雖受寵但地位低的瑚姬,或是出身官家但已在宮廷是非之外的聶隱娘,身處魏博權力核心圈的聶田氏與田元氏,乃至於以皇帝親妹之尊下嫁藩鎮的嘉誠公主,即使生在中國史上最開放強盛的唐朝,也終究是時代巨輪的一顆顆棋子,或者更精確地說,中國父權社會下的棋子。

我們在田元氏與瑚姬的鬥爭中看得最清楚。瑚姬深知自己的地位與處境,事事刻意低調、務使不招惹是非,更以雞血假造月事來隱瞞身孕,卻仍被田元氏識破,田元氏也因此命空空兒作法欲殺害。雖然陰謀未果,並且為夏靖與田季安共同拆穿,但尊為魏博女性第二號人物(僅次於嘉誠公主)的田元氏並未為自己辯駁,形同默認與這場未遂謀殺的關聯。不論是出於嫉妒、憤恨、或是保障親兒的繼承地位,田元氏的權力私慾一開始就不真正是她自己的;其動念與作為的啟動力,都是男性利益的考量。正如同嘉誠公主受皇命下嫁魏博、而後更為穩固田季安的繼承位階考量而背棄那對玉玨之諾一樣,那顧全「大局」的初衷都是大唐李氏、魏博田家的大局,男性支配與父權利益的初衷。

(就刺客的意象來說,這版本的海報應該是最切題的)
冷峻聶隱娘

將電影《刺客聶隱娘》、定稿劇本《刺客聶隱娘》與傳奇《聶隱娘》等文本並排尋思,乃至再加上三部《大唐李白》,更能清楚看出侯孝賢電影中的這些女人,油然流露出一種疏冷,在於它突顯了唐末宮室政治下的女子,從身體、情遇到心緒思維,都不免是父權體制的形塑產物。它沒有傳奇《聶隱娘》的瀟灑或《大唐李白》裡的自適,也沒有定稿劇本裡的一絲浪漫。從電影《刺客聶隱娘》,更能從聶隱娘的冷體察侯孝賢的創作高度與其靜觀人情的悲憫。

猶記得〈《聶隱娘》故事大綱〉中的聶隱娘說了不少話,而她與磨鏡少年的相遇之初,少年提及離開新羅國的當時與妻餞別時,有這麼一段描述:「少年流漾著記憶之光的臉,竟使隱娘笑開來。自與師父學道成為一名殺手後,她就不曾笑過。此時她裂開嘴沒有保留的笑容,顯得有點傻。」在定稿的〈《刺客聶隱娘》劇本〉裡,聶隱娘在山林中營救遭埋伏的田興一行人時,則提到聶隱娘解開父親聶鋒的束縛時,聶鋒百感交集地看著並喚了一聲女兒,聶隱娘亦點頭回應父親。

但電影《刺客聶隱娘》裡,聶隱娘從未笑過。自始至終,銀幕上的聶隱娘始終有著抑鬱難歡的冷。而那種壓抑、那種冷,充分呼應貫穿全片的「青鸞舞鏡」故事。傳奇《聶隱娘》本無的「青鸞舞鏡」,取材自《異苑》:「罽賓國國王得一青鸞,三年不鳴。有人謂,鸞見同類則明,何不懸鏡照之。青鸞見影悲鳴,對鏡終宵舞鏡而死。」這則借植的編寫令多人讚賞不已,「沒有同類」之旨不僅令舒淇讀劇本涕泣,也引來「聶隱娘其實就是侯孝賢他自己」的解讀。「青鸞舞鏡」的故事也因此直逼刺客如何不殺而成為《刺客聶隱娘》的另一關鍵。

誠然,「青鸞舞鏡」原來是嘉誠公主撫琴自道其孤,後來由聶隱娘複述,亦已然成為聶隱娘自己的寓言故事。不過,若套用影評人馬欣的說法,整部《刺客聶隱娘》裡的多數人物,因許許多多的身不由己,何嘗不也盡皆沒有同類的青鸞?不論是結黨形孤、或是趨利衛道,電影中的政治唐朝,翻滾其中的人為了生存為了算計,都無可避免是孤獨的。

或許真的如此(假設我理解馬欣無誤),但我想其中還是有些不同。至少男女有所不同。我注意到,《刺客聶隱娘》中的男人,如田季安、夏靖、聶鋒、田興乃至磨鏡少年,多是較熱切、情緒外放的人物,對自己關切的事物會有直接而外顯的情感表達。相較之下,嘉誠公主、道姑、田元氏、聶田氏、隱娘等女性人物,情感的表達都更為內斂得多,也因此顯得疏冷(瑚姬由於是寵妾又是樂/舞女而是個例外);道姑、田元氏、隱娘三人,甚至帶有一股藏不住、可能也不想掩飾的陰沈。對我來說,這種熱男人、冷女子的反差,將《刺客聶隱娘》裡的女性那種沒有同類的孤絕—尤其是在嘉誠公主和聶隱娘身上—體現得更真切。

鍾阿城、朱天文、謝海盟合編的電影劇本中,聶鋒只對隱娘說過兩句話。而隱娘也從未回過父親任何話;無論在劇本裡或電影中,隱娘對父母往往沈默以對,或哽咽流淚。而侯孝賢在影像中如此處理聶家親子關係:聶隱娘習武完成,回家後從未與父親見面,聶鋒輾轉得知女兒離家多年終於回來,也只是淡淡地回道聽說了。到了聶風護送田興的途中,遇刺旋復獲救,驚魂甫定的聶鋒,在小屋裡對聶隱娘悠悠說:「當初真不該讓道姑把妳帶走。」

那是整部《刺客聶隱娘》中,父親聶鋒對女兒隱娘說的唯一一句話。而聶隱娘從未回話。

唐傳奇中的聶隱娘,個性與名字一樣神秘不可測;到了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聶隱娘卻幾已成隱士,孤絕寡言、毫不與人親。我們透過侯孝賢敏銳獨特的心眼,如此看到身在險惡官場的聶鋒,在吹煙繚繞窳陋草房中,終究流露作為父親的溫熱感嘆。鏡頭切換到聶隱娘,若不是裹纏半肩的後背,便是緊抿著唇的壓抑神情。電影中的聶隱娘,從磨鏡少年身上尋得多少慰藉或救贖,我們無從確知。但是,透過聶鋒對隱娘訴說的寥寥十二字當中,襯以聶隱娘的一身黑衣、緊抿的嘴、與總是躲在暗角的身影,我們很難不為她感受到那濃重的孤絕。

我想,這或許就是侯孝賢所要呈現的青鸞聶隱娘。而這隻沒有同類的青鸞,連鏡子都沒有。


*馬欣的專欄文章〈她不是青鸞,是面照妖鏡〉切入點相當有趣,值得一讀。當然,文中提到過的143期《印刻文學生活誌》有很多評論同樣精彩可讀,建議去挖紙本來看。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