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 23, 2012

絕境中的生命力

低俗喜劇 (2012)

彭浩翔的話題新作《低俗喜劇》一開場就大剌剌宣稱自己的低劣嗆俗、不堪入人耳目,且自嘲這不僅是需要「家長指引」的輔導級作品,更會是「家長指責」的下作電影。在電影一開場、貌似正經八百的校園座談中,電影監製杜惠彰(杜汶澤)果然沒幾秒鐘就大爆粗口,直接以生殖器、陰毛類比製片一職,來戳破會談現場的莊重。

本片故事基本上相當平鋪直敘,在會談現場由電影監製所啟動的倒敘中,講的是面臨無片可拍窘境的三級電影製片,如何在內地大哥的資金挹注下,翻拍多年前讓大哥驚艷的情色片。

但如果《低俗喜劇》僅只於此,那也沒啥好講好看的。彭浩翔宣稱,這部電影有個重要任務,是對於當前港片向中國觀眾靠攏這一趨勢的抵制;所以本片是包藏不少禍心的,將簡單故事線包裹起來的,是對中國電檢制度、內地普通話電影、以及港片親中等等現象的挑釁。

我們大可說這是一部只拍給香港人看的港片,本身也是拒絕被中國電影市場收編的抗爭行動。片中擺明惡搞與腥羶色的笑點,不但大量使用香港特有的俗話與幽默,也藉杜製片遠赴廣西拜會當地大哥的戲碼,大吃內地人的豆腐:關於令人咋舌的龍虎鳳、牛歡喜等菜餚,關於人與騾,關於魯莽粗俗,在在是藉呈現當今大陸的暴發戶醜態,來直接表達香港對於那種以老大自居的傲慢姿態的不滿。而這部電影的誠實與坦白在於,彭浩翔並未因此以道德導師自居,對於香港人自己的粗鄙與現實、特別是香港電影工業的功利與剝削,就此輕輕放下,反而在處理香港影人的難堪荒唐上下手更重更狠,才會有杜製片在廣西飯局的遭遇、導演黑仔達、爆炸糖徐家欣與本尊出演的邵音音葉山豪等角色各式各樣的辛酸處。

是的,是辛酸。儘管無喘息地塞滿低級與荒唐的笑料,至少在鋪陳香港影人的情節中,深深埋在笑點下的,是說不出的無奈與辛酸。我們不只一次聽到杜製片皺著眉與他人說無戲可拍,即使是低成本、最剝削的三級片監製的製片公司,也必須將辦公室出租給麻豆外拍好抵債還錢;製片尚且如此,演員、導演等環節只能加倍辛苦。介紹黑仔達出場的那段戲,我們看到架著攝影機與燈光器材的昏暗斗室裡,主婦們聚眾搓麻將、一旁且有菲傭幫忙帶小孩,黑仔達在斗室裡看場並提點主婦們該離席的時間。警察破門臨檢,我們終於得知黑仔達與攝影器材的真正用途:藉口拍賭片的擋箭牌。黑仔達與製片公司辦公室的命運是一模一樣的,他們在暫時失去原本作用與意義的尷尬時刻,為求生存只能無所不賣,而此時唯一能夠拿來販賣的,只剩門面而已。

黑仔達的處境當然是直接來自香港電影產業資金與人才大量流向內地的結果。不過影響所及,港埠景氣興衰指標之一的三級片,竟然也不靈光了,是以監製、導演、甚至演員,一時之間都無謀生之計。要讓三級片、連帶港片能谷底翻身,不但要靠內陸資金、翻拍經典劇碼,甚且需要移花接木,請來老牌性感偶像邵音音─的門面,用電腦特效接到無名新人辣妹爆炸糖的身體上。是嘛,原來大家也都只是混口飯吃,走得通的都是路;只是一個電影產業發展到這麼支離破碎、只求苟活的地步,荒謬荒唐得可笑之餘,又怎麼能不覺辛酸?

到了片尾,理應是喜劇橋段的杜監製催眠,要呼喚那斷了片的廣西北海之夜。最後讓我們看到的,杜監製確實進入催眠狀態,開始把躺椅當作騾子...這總是喜劇了吧?還是瘋狂喜劇...而銀幕上進入催眠狀態的杜監製,翻著白眼、神情惶恐,衝撞躺椅的動作中帶著驚怖的顫音。如果我們不忘記片中杜監製面對座談現場聽眾的質問,屢屢高聲反問你想知道我為電影究竟可以犧牲到甚麼程度,那麼我們就該明白,這「最後的搞笑」,是用多少血淚換來,而背後又隱藏了多少讓人不寒而慄的秘密。有人說高明的喜劇總是笑中帶淚;就這點來看,《低俗喜劇》堪稱頂尖喜劇了。

《低俗喜劇》縱然挖苦自家人資金人才出走,但對於那些留下來搏鬥的影人,並不抱著自憐自艾的虛無觀。恰恰相反。從杜監製、黑仔達、爆炸糖、二度下海的邵音音等人物放下身段只為求生所表現的,是香港電影產業靈活而堅韌的生命力。是,保持靈活與柔軟身段以及毫無原則沒有自尊,許多時候只是一線之隔;但是,藉由幾無尺度的搞笑搞爛搞臭搞低級,《低俗喜劇》面對電影產業與文化政治的誠實與勇敢,就是周星馳做不到的。這部片很能跟題材相似、成績也佳的幾部近作如《我要成名》(2006)、《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2008)前後比對,照見彼此的無奈、辛酸、猥瑣、與蟑螂般打不死的韌性。我們可能常常需要《我要成名》之類的勵志與溫暖,但偶而來個《低俗喜劇》的麻辣與殘酷,應該也是必要的。



*維基百科的《低俗喜劇》詞條由此去,網頁上有些資訊對於認識本片頗有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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