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 14, 2022

真實世界末日

(法版海報相當詩意,國際版的嗆俗令人費解)
溫德斯在1980年代以《巴黎,德州》(1984)、《慾望之翼》(1987)接連獲得大獎肯定後,進入1990年代推出《直到世界末日》(Until the End of the World, 1991),緊扣公路電影的模式,卻因地理疆界跨越幅度而乍看更有史詩格局。

故事發生在不久以後的未來,1999年的世紀末,一座印度的核子衛星脫軌朝地球摔落,人類命運未卜。同時,女子從床上醒來,帶著情傷與偶然邂逅的一段奇遇,像是洗錢也像是追蹤偷渡珍稀礦石的神秘男子,踏上穿梭各大洲的旅程。

以溫德斯1980年代在國際影展的豐收來說,《直到世界末日》的成績有些令人失望;本片不但沒能獲得任何大型影展的賞識,口碑平平、票房也慘澹。即使三十年前的我在戲院裡為它遼闊的視野印象深刻,片尾的太空畫面甚至令我神往至今,日前再看DVD卻感到昏昏欲睡,不知所云的故事與如今過時的美學設計只讓人感到乏味不已。這真的是我當年感到驚艷著迷、為我開啟溫德斯大門的《直到世界末日》嗎?

但這或許是非戰之罪。且不提未經數位修復的DVD版本,畫質粗糙、影像扁平,或許掠去不少昔日大銀幕光采;我從英國衛報的Jordan Hoffman影評維基英文網頁得知,當年看的國際版根本是刪節過的兩個半小時「短版」。原來2015年在美國數位修復的導演版長達近五小時,甚至1991年當時另有個近三小時的歐洲版,都比目前台灣僅有的國際版完整。另有個說法是:溫德斯當年初剪版本足足有20小時之久。那會是個怎樣的故事,既讓我好奇也深感不可思議。

(Jordan Hoffman的影評說五小時版好看多了;好不好見仁見智,但我相信絕對比這兩個半小時版完整。)

無論如何,我也只有這兩個半小時的版本可供討論。就故事論,《直到世界末日》可能是溫德斯最脫離古典敘事的作品;通篇故事乍看在推理解謎,藉追查神秘男子的過程揭開整段旅程的意義,還有逃亡疑犯與偵探,但實則更像是女子與數名身分不明確的男子的全球漫遊。整部電影並沒有明確清楚的「任務」或目標,眾人從柏林、里斯本、莫斯科、北京、東京、舊金山、雪梨,最後到了澳洲荒漠、甚至女子上了太空,為何或如何在這些地點來去,都交代得相當模糊。而每座城市的停留,除了停留之外似乎也沒有獨特的意義。

若以公路電影來說,這種走馬看花式的城市漫遊,等於將各城市變成景點,而公路電影成了觀光式的剪影會串。溫德斯如此的視覺安排,與他至今為止緩慢、詩意而浪漫的公路電影美學有強烈反差:《直到世界末日》裏的城市、空間,幾乎剝除了地點的空間意義與具體內涵,只剩下足供辨識的視覺符號,也就是觀光化的景點。

《直到世界末日》如此的空間表現,在故事的另個安排得到清楚的呼應:神秘男子並非偷盜珍稀礦石的竊賊,而實為開發新科技,要設計讓眼盲的母親能「看見」的攝影機,模擬出鏡頭前的影像、轉換為電子訊號,使盲者能接收到視覺意象。

我想起布希亞。在論述符號、意義與擬像(simulation)時,布希亞提出「超真實」(hyperreality)來說明後現代情境的來臨,使符號、尤其是視覺符號不斷藉擬仿、層層複製與指涉,最終不但失去再現真實的指涉性,更使符號本身成為指涉物的「超真實」。在《直到世界末日》,各城市失去指涉真實場所的意義而成為視覺層次的空間符號,正如同盲者藉高科技攝影機看到的「真實世界」,也無非只是模擬視覺意象的符號。不論是「真實」被取代了,或是「真實」的真實性失去了意義;布希亞與《直到世界末日》雙雙提醒我們,重點在於「真實」的符號比真實本身更重要。

《直到世界末日》所揭櫫的後現代情境,正如同溫德斯在片中看似異想天開、如今卻都成為真實生活的視訊電話、90年代拼貼美學、跨國界全球流動等等,都成為本片貨真價實的時代預言。這也是溫德斯在後現代的更進一步,從意義的荒原跨入「真實」的末日。溫德斯還是溫德斯,他非常清楚知道,這確實是世界末日:但這與其說是聖經意義上的世紀末,《直到世界末日》毋寧更是「真實」世界的末日。

6月 07, 2022

看片小記 失速母親 (À plein temps, 2021)

David Harvey在探討十九世紀巴黎巨變的名著《巴黎,現代性之都》提到巴爾札克將巴黎形容為「湍流」。巴爾札克筆下的巴黎是金錢、商品、人與慾望的湍流,既繁華繽紛目不暇給,也讓人汲營倉皇、無所適從地奔命。

和稍早才登院線的《安妮詩快跑》一樣快節奏,但片長更短、甚至不到90分鐘的《失速母親》,卻緊繃得令人喘不過氣、近乎虛脫。單親媽媽和一對小孩住在巴黎都會區外的衛星城鎮,為了一份薪水不錯的工作,她每天長途通勤往返,在巴黎市區的高級飯店擔任清潔人員主管。但如此生活讓她疲於奔命,既要趕通勤列車、也要兼顧照護小孩的家庭生活。一次更好的工作機會面試、巴黎大罷工、幼子的生日聚會、銀行催繳貸款,多重挑戰逼得她在一週內經歷幾度衝刺、充滿未知又鋌而走險、宛如戰場的人生。

在看《失速母親》時,我忍不住想起巴爾札克的湍流。雖然巴爾札克想說的,未必是片中那急忙趕路的惶惑湍流,但《失速母親》確實生動捕捉到馬克宏執政以來、特別是引爆黃背心抗爭的那股瀰漫在生活裡的不安氛圍,當然也反映了全球化時代下受薪階層在追逐杯水車薪與債務交逼下難以喘息的卑微生活。電影也大量使用好萊塢色彩強烈的快節奏配樂,來強化那一刻不得停的戲劇張力,雖然略嫌煽情,但效果的確不差。《失速母親》無疑是一部時代寓言,描繪出汲汲營營討生活的不安、無力、卑微卻又同時展現強韌生命力的芸芸眾生。

絕處逢生的《失速母親》最後給了幾近絕望的單身媽媽一個happy ending,給觀眾一個面對混濁世間的卑微希望。然而,交雜在貧富差距持續擴大、政治對立空前激化、環境問題依舊無解、而帝國侵略卻伺機再度崛起之際,現實世界顯然比《失速母親》更令人絕望。法國一直是電影現實主義的重要陣營,近年來持續推出的幾部佳作,如《衡量一個人》(2015)《全面開戰》(2018),便傳達出類似的不安。節奏明快也訴求清楚的《失速母親》總不失為略有慰藉作用的小品佳作,攝影表現亦不俗,在去年威尼斯影展鼓勵新銳的「地平線」單元奪最佳導演與女主角雙獎,對於第二次執導劇情長片的Éric Gravel是相當重要的肯定。

6月 01, 2022

台語有個大家都知道也都會用的字,根據教育部訂的《閩南語常用詞辭典》,唸作phānn的形容詞,用來戲謔、調侃或半虧似的誇獎人穿著打扮時髦,也可當作動詞,尤其是講男人追求女子時使用,如phānn查某、或是更粗魯的phānn七仔。

另外還有siak-phānn,也是形容人的時髦,但似乎沒有戲謔或調侃的意味,反而帶著些誇讚或欽羨。感覺似乎是可以用在那個年代的黑貓、黑狗兄身上。這個我在成長過程中從沒聽過爹娘這麼說過、以致必須在中年才學會的詞,如今或許拜台語復興之賜,比較常聽到,從年輕世代的中學生口中甚至也聽得到。

這siak-phānn,中文寫做「鑠奅」,而phānn則為「奅」。

問題來了,這「奅」在國語/普通話/北京話該怎麼念?根據教育部官網,「奅」讀做ㄆㄠˋ,音同「泡」「砲」,大部五劃。從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官網來看,奅用來形容誇大不實、也可以是砲石的別稱。「奅」在像是粵語方言中還能用來指責人說大話,大體上不脫原義就是了。

往前追溯到《康熙字典》乃至《說文解字》,「奅」的字義似乎沒有什麼變化,讀法好像也是。會不會是此字略帶浮誇之意,使得編寫閩南語文字化的學者師傅們決定用「奅」來寫phānn?無論如何,挺有趣也挺有智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