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 10, 2021

看片小記 洛基恐怖秀 (The Rocky Horror Picture Show, 1975)

(據說是首發海報,非常古典含蓄)
拜室友之邀,終於補課完成,看了號稱邪典之后的《洛基恐怖秀》。

這部擁有號稱史上放映最久(1976年美國上映至今未曾中斷、連續46年放映並持續翻新紀錄),寶島的金馬奇幻影展每年必映也場場秒殺等多項紀錄的傳奇作品,真的可以用導演「到底嗑了什麼」來總結觀影心得。即使是旅居美國十年、大可租片DVD便搞定的功課,就是這麼一再疏懶錯過,什麼藉口都沒用。當年為什麼會這樣一直錯過呢?這肯定是我至今看過最ㄎㄧㄤ、最妖、如此狂放挑釁卻又認真得有點可愛的作品,恐怕往後也難有作品能超越它的狂放不羈。

關於《洛基恐怖秀》的傳奇背後,相關資料與討論已經太多,像是50分鐘舞台劇改編電影、原卡司銀幕演出、初放映無人聞問、校園巡演及午夜場開始翻紅、最後一路邁進邪典殿堂至今高居神壇之巔,這些歷史都是影迷常識了。看著片中當年稚嫩青春的臉孔,後來成為銀幕上或音樂界的熟面孔,像是Susan Sarandon、Meat Loaf,我甚至要到Tim Curry後來卸下濃妝,才驚異不已地認出他,完全無法想像那樣張狂表演,居然是他的銀幕初登場。但片中卡司後來在幕前真正有聲有色的,也好像就這三位,彷彿眾人皆隨本片驚鴻一瞥,不免可惜。

《洛基恐怖秀》特意援引早期低成本科幻與恐怖片、以至於本身也成為B級片規格,上映之初或許難獲賞識,但如今都讓人津津樂道。片中的科學怪人與太空科幻元素,加上雌雄扮裝/同體博士、所創造的金髮猛男怪物/玩物所混雜的妖嬈、大膽挑釁的跨性別表態,直指當時正點燃整個西方社會的性別/同志平權運動;它在美學形式與敘事風格的使勁惡搞,也走在翻攪正典、歌頌次文化的後現代美學政治之先。這或許也說明了本片半世紀以來不減的魅力,因為叛逆挑釁、張狂自得的《洛基恐怖秀》,正是時代產物。

而這些元素還收攏在標準歌德恐怖文學的敘事模式,更加上典型歌舞片的架構,令人目不暇給、眼花撩亂。《洛基恐怖秀》還順勢嘲諷二十世紀中期美國社會保守深處、(不無刻板印象的)鄉鎮地區的純樸,也對當時美國通俗文化裡的校園甜心元素、早期搖滾樂略表致敬。Meat Loaf穿著皮衣、駕重機驚奇出場演唱貓王風格搖滾曲目的片段,頗有飛來一筆但不知所云的突兀,但一氣呵成的表演與動感十足的音樂,足以讓人忽略這突兀。甚至可以說,《洛基恐怖秀》的造型還啟迪了日後的《火爆浪子》(Grease, 1978)呢?

《洛基恐怖秀》玩得兇、玩得猛也玩得漂亮盡興,更示範了「邪典」的惡搞魅力與高度。放眼今日動輒貼上「邪典」標籤、卻既不狂放也不挑釁的作品,不免如此想,邪典也不是誰都玩得來的。這麼說吧,《洛基恐怖秀》於2005年獲得National Film Registry登錄美國國家圖書館典藏,有幾部邪典能得此殊榮?最接近的大約是《謀殺綠腳趾》(The Big Lebowski, 1998)和仍無緣得見的《獵人之夜》(The Night of the Hunter, 1955)了。

11月 02, 2021

漫遊羅馬,絕美浮世

絕美之城 (La grande bellezza, 2013)

囊括2014年金球獎與奧斯卡外語片獎、2013年歐洲電影獎最佳導演與最佳歐洲電影獎在內達60座大小獎項的《絕美之城》,國內的標準商業媒體行銷文案著眼於影片遍覽古城羅馬景致,較深入的文本討論則有故事主人翁Jep人生回顧與羅馬漫遊相互輝映的說法;也有從本片搜羅的八大藝術面面觀,來審視電影與城市對時間的追憶與省思。

這部我個人心目中的神作,講究、唯美且多變的鏡頭運動打造令人驚嘆的影像美學,同時不無自嘲地譏諷時下中產階級的膚淺浮華、虛偽媚俗的做作。但《絕美之城》更迷人的是它的情感,在譏嘲諷刺這虛華浮世的同時,以濃烈的惆悵與眷戀哀悼某種優雅的消逝。古羅馬廢墟般的遠去的青春年華,封存在博物館間、殘存在斗室裡的貴族餘暈,無人真正關注與欣賞、徒留自嘲的文字遊戲的「寫作」;140分鐘的《絕美之城》是對於羅馬的深情凝望,卻也無疑是一曲無盡憂傷的輓歌。這是《絕美之城》給我的感受,多年來深陷於那濃烈的哀情愁思,每每觀之仍難以自拔。

近日再看《絕美之城》,忍不住納悶一件事:這部由主人翁Jep漫遊羅馬所構築的城市光影,何以似乎少有論述從班雅明的「漫遊」(flânerie)來探討這部作品?就我所知,以城市為主要背景的電影千萬,但以城市為主題的電影卻不多;《絕美之城》雖以Jep為主人翁,電影隨他的雙眼遍覽古城羅馬的文化風景,毋寧也是羅馬向Jep展示其空間、或古怪或妖異的時下風尚、浪漫過往的吉光片羽、隱藏的歷史餘暉。在這人與城市的雙向交流中,Jep漫遊羅馬街頭,看似漫不經心的旁觀、實則細細品嚐,見證了這些日夜今昔的風景。

Jep那漫不經心卻顯然在做功課的漫遊,無疑是戲劇化的安排,藉此展現千年古城的今昔景緻。Jep的羅馬漫遊更宛如對班雅明的「漫遊」觀遙相應和。班雅明將「漫遊」理解為看似閒晃、實則仔細觀視深刻體察的街頭遊歷,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歐洲城市如巴黎,雖然需要中產階級的閒情逸致,卻同時需要學者般的專注與藝術家的感受力,去發現、挖掘出城市中的驚奇與秘密。班雅明的參考來源波特萊爾對巴黎的「漫遊」心得集驚嘆、歡愉、悲戚等感受於一身;老年將至的Jep漫遊羅馬,在悠閒自適的姿態下,也交雜著困惑、愉悅、感嘆、憫然等情懷。

(永恆之城的絕世美景,優雅的衣著品味與身影:精心佈局打造的浪漫)

至於班雅明怎麼看羅馬,有一段耐人尋味的文字,出現在他1929年首度發表的"The Return of the Flâneur"這篇文章。這段文字先是提到「漫遊者」乃創生於巴黎,緊接著自問自答何以漫遊者未在羅馬出現。這場自問自答更像嘲諷:班雅明說,羅馬充斥的神廟、封閉的廣場、商店招牌、過多的光輝歷史與倥傯;這城市塞了過多的垃圾——班雅明如此形容,使得漫遊者樂於將古城讓給觀光客。這樣的漫遊者也樂於將羅馬給他的所有關於藝術家聚落、顯赫王族的宮殿等知識,用來交換哪怕只是一個風化破舊門檻的氣息、或是一片磚瓦的撫觸。

班雅明對羅馬如此刻薄乃至鄙夷,斥之為觀光客流連、商店迎合的媚俗之地,或許和當時巴黎的絕代風華有關。兩相對比之下,巴黎之於班雅明無疑還是個相當有活力、屬於巴黎人的城市;但由觀光客造訪、讚嘆的羅馬,卻已是歷史陳跡,死去的那個千年古城羅馬。

這麼說當然很不公平,況且班雅明對羅馬言盡於此,至少在那篇文章裡不再提起。但羅馬這座永恆之城,或許真的因充斥遊客、為了迎合遊客喜好,竟爾變得嗆俗而盡失雅緻。這可能是《絕美之城》以日本觀光客開場的諷喻,也可能是從外地來的劇作家最終選擇歸鄉的原因,更可能是Jep漫遊羅馬總擺脫不了惆悵的由來。畢竟,就連羅馬的羅馬人都媚俗、拜物、膚淺、虛假不堪,這城市還值得留戀嗎?

英國約克大學學者Temenuga Trifonova有篇精彩的長文,深入探討羅馬、《絕美之城》、費里尼《生活的甜蜜》(La dolce vita, 1960)與「漫遊」。文中一段提到「歸去」隱約而為《絕美之城》各人物的結局,包括Jep自己,所有人的移動軌跡最後都拋向了遠方、或彼世,留在永恆之城的只剩破落貴族或頹倒廢墟,也無一不是今日羅馬人的心靈寫照。而這回歸或許也是導演Paul Sorrentino長年旅居羅馬的某種自況。漫遊有點像旅居,遠望總是為了回眸,出航之後才要開始懷鄉;漫遊或旅居,都是向熟悉的那彼岸遙遙招手,異鄉遊子特別能體會這樣的心情。而Jep帶著不無憑弔之情漫遊羅馬街頭,最後也回歸了,卻如文中所述,他所漫遊的不是空間意義上的羅馬街道,而是時間意義上的羅馬,這座Jep旅居半生的城市之記憶甬道。Jep最後回到他與初戀情人的那個夏天,從而找到重新開始寫作的力量。

就這點來說,雖然這篇文章認為《絕美之城》同時想要與漫遊者和遊客對話,但或許前者更多些。的確,本片總免不了它的耽美影像而略顯陳腔濫調:那影像跟著Jep穿梭在羅馬景致迷人的地點,加上精巧的鏡頭語言與搭配中產階級的浪蕩生活,《絕美之城》展現的並非尋常市民生活的羅馬。這樣的漫遊者無法和波特萊爾逛遍巴黎的漫遊者相提並論,Jep終究是自戀、品味講究、墮落腐爛也要優雅唯美的城市漫遊者;而這樣的漫遊者只會流連在特定的城市角落、也只會有特定的觀看方式。

如果說《絕美之城》欠缺對於羅馬空間政治如階級、邊陲、資本全球化等面向的批判性思考,這批評並沒有問題。就這點來說,深入到羅馬較沒那麼光鮮角落的《生活的甜蜜》,確實展現費里尼的開闊眼界,相對之下也暴露《絕美之城》影像的強烈戀物情調,幾乎到了淫穢的程度。但《絕美之城》透過Jep這樣自戀自溺的中產階級知識份子,來憑弔他曾鍾愛的那細緻優雅的羅馬之消逝,則電影也就是關於美以及悲嘆美之遠逝,哪怕這哀嘆總有些矯情造作,至少它懂得自嘲,看見中產階級文化的空洞與虛幻。而《絕美之城》以漫遊來完成這趟Jep的緬懷與重生,也就有了它動人的視覺與情感力量。


*延伸閱讀:有個International Circulation of Italian Cinema網站,有篇發表於2019年的文章,整理了《絕美之城》各國主要影評的大致褒貶,可粗略得知這部作品在各地受歡迎或批評的狀況。顯然這部作品引起不少討論,本片在義大利乃至國際影壇的地位,可見一斑。